所谓的水牢，是平地挖出一个仅能让人直立站进去的坑，里面灌满污水，蚊蝇蛆虫横行，进去的人只有头部在水面以上。进入水牢的犯人全部带上手铐脚镣。为了防止犯人因体力不支而溺亡，每个水坑的边上都立着类似绞刑架的东西，日军用粗糙的麻绳套在犯人脖子上，另一端在架子上固定，这样犯人即便再累或者真想入水自杀，头部也够不到水面。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日军不惜成本做了很多类似给牲口用的嚼子，套在犯人嘴上，别说咬舌头，说话都不利索。
这种水牢本是用来关押工地上不听话的劳工用的，至多关一两天就给放出去，日本人还得用劳工干活。对抗联和暴动组织者，就不是关一两天那么简单了。被关进水牢的人自己就有心理准备，他们会在水牢中待下去直到生命尽头，他们此生结束之前，注定要受这样的折磨，躲是躲不掉了。
天亮后，被昨夜的经历吓得战战兢兢的劳工们看见，组织暴动的骨干和几个抗联战俘被关进了水牢。骨干中唯一例外的是韩淑珍，韩淑珍被关在水牢旁边的铁质牢笼，很显然这是日本人对她另一种莫大的羞辱。了解韩淑珍个性的人相信，此时的韩淑珍恨不得一死了之。她有傲骨，自尊心极强，此时却像展出的动物那样被关进了那种地方。看押她的日军士兵们，无一例外色眯眯地看她，倒好像她不是人，而是玩物。
韩淑珍看见了水牢里的牛兰花，震惊之余，她轻声呼唤：“兰花姐？兰花姐？”
正忍受艳阳炙烤和熏天臭气的牛兰花，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韩淑珍又看清了另一个水牢里的抗联战士，是美人痣。美人痣也看见了韩淑珍。他太虚弱了，根本连做一些面部表情的力气都没有。当他看见韩淑珍朝他竖起大拇指时，他也努力点了点头。
“兰花姐，坚持住，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韩淑珍流着泪说道。
牛兰花闭上眼睛，心里想：“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会来的，他是真正的战士。”
牛兰花心里所想的真正的战士，唐龙凯，低声命令：“清点人数！”
不用清点了，跟着他的只有招风耳和嘎拉哈，其中嘎拉哈受了伤昏迷着，跑这一路全由招风耳来背。唐龙凯问：“队里其他人呢？”
招风耳说：“小鬼子第一片子弹扫过来，锁头和南北头就死了。驳火时寸毛和排骨没躲过去。美人痣……俺没看见，应该是跑散了。”
唐龙凯又问：“我老婆呢？”
招风耳直盯着唐龙凯，说：“嫂子和美人痣跑一组来着。”
唐龙凯狠狠将军刺插在身旁一棵树上，嘴上骂着：“操！操！这打的叫什么****仗！我去他妈个巴子！”
招风耳劝道：“队长，冷静啊，这不……还有咱们几个吗？”
唐龙凯喘了几口粗气，说：“我把老婆给丢了，队里的弟兄折了那么多，小舅舅、老张、崔二毛子，全他妈跑散个逑了，也不知活没活着。这他妈仗没法打了！招风耳，你带嘎拉哈往北走吧，应该能遇上老毛子。”
招风耳明白唐龙凯想干啥，他说：“队长，要是找死的话，俺跟着你！”
唐龙凯摇摇头，说：“还有嘎拉哈呢，拼命还带着他呀？你俩都还年轻，这鬼仗不管能不能打赢，你俩想法子活下去，别忘了咱队伍的番号就行，只要人还在，队伍就在，懂吗？”
冷不防传来一句话：“你这么急着把话全说出来是真想寻死去？”
唐龙凯、招风耳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宋子豪和崔俊熙，跟在他们身后的只有刘皮实、天眼、狐狸和黄皮子。
开仗之前，唐龙凯、宋子豪、崔俊熙分别带了三个组，狐狸和黄皮子自然跟的是宋子豪，刘皮实、天眼等几个柳县游击队的人是张岩特意拨到崔俊熙组里的。结果现在，宋子豪和崔俊熙也都只剩下两个兵了。
唐龙凯阴沉着脸，问：“你俩咋凑成一帮的？”
宋子豪：“巧的呗！操他妈！不看黄历的仗爷们儿们有种去打了，结果就着了道儿！”他横了一眼崔俊熙，说：“崔二毛子，你不是说单纯的主观主义要不得吗？现在咋样？”
崔俊熙咬了咬牙，一句话没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宋子豪轻蔑地“哼”了一声，也闷着头不说话了。
唐龙凯说：“小舅舅，人没救出来，搭进去那么多弟兄，我老婆和我队里另一个弟兄失踪了，老张和端木他们也没个准消息，这一切发生了，咱们都有责任，不能全怪老崔啊。”
宋子豪的声音也带出了哭腔：“我是真怪崔二毛子吗？我不怪我自己吗？当初，咱只想着不能再等了，就想赌一把，碰碰运气，就一个劲儿地骗自己，什么劳什子第六感？全他妈错得离谱！一点儿不去想，赌他妈啥啊？就那么点本钱就去赌啊？输得起吗？出一点子纰漏都可能绝户啊！可是，自己的乡亲，让小鬼子那么虐，能不去救吗？不去救，对得起自己那一撇一捺吗？就他妈是个矛盾啊！部队不是这么带的，你知道，我知道，老张知道，崔二毛子更知道，可就是去了，当时明白为啥，现在却不知为啥了。就他妈一件事儿我明白！我心快疼碎了！！”
刘皮实加了一句：“俺娘也丢了。”说完，他蹲在了地上，没人能看见他的脸，剩下的几个人能够确定，他在无声地痛哭。
唐龙凯拔出树上的军刺，说：“都冷静冷静吧，人还没救出来呢。”
宋子豪抹了把脸，把哭脸变成冷脸，说：“龙凯说得对，刘皮实你给我把猫尿擦干净！挺大个老爷们儿哭个啥？能把你娘哭回来啊？”
满脸泪痕的刘皮实重新站起来，说：“左右俺都得去找俺娘。”
唐龙凯问宋子豪、崔俊熙几个：“撤退的时候你们瞅见老张那伙子没有？”
其他人都没有个准数，只有黄皮子说：“当时挺乱套的，俺们冲出去之前有一挺重机枪封住了俺们的去路，俺本来想轰一枪把路扫干净了，可俺还没等搂火呢，鬼子机枪手的脑瓜子就爆了。应该是老张他们干的，所以俺估计，至少在俺们快冲出去的时候，老张那伙子还没散场。”
唐龙凯说：“应该说，老张那伙子当时非但没散场，更可能保留了大部分骨干。咱们能冲出来，仰仗的就是老张队里那些猎户出身的兄弟，能远距离用步枪为咱们提供狙击掩护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指挥员一定还在，建制也没乱。咱们先往北走吧，估计老张他们正在前头等咱们呢。”
唐龙凯的话让剩下的几个人情绪高涨了一些。他们缓了口气，打起精神往北进发，行进中随便啃了点干粮以保存体力。他们的速度特别快，因为不确定凤县的日军会否组织对他们的追击，他们就只当日军一定追在他们后头。晌午刚过，他们便重新进入柳县的山区。
此地仅是柳县山区的外围，暂时山不高路不险，夏季到来，满山茂盛的植被，为这些满身征尘、疲惫不堪的战士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们的步子这才稍微慢了一点。战士们在一条小溪旁补充了水分，这工夫嘎拉哈醒了过来。他的伤在腿上，小腿肚子让手炮弹的破片带走了一块肉，醒来后他疼得呲牙咧嘴，跑路的时候只能给他的伤口做简单处理，现在队伍暂时停下休息，稍微掌握一点疗伤知识的天眼帮他处理了伤口。
嘎拉哈不那么疼了，这才注意到队伍的变化，他没问一句话，只是他心里有多难受全部表现在了脸上。唐龙凯忍住心里的悲伤安慰他：“安心养伤，养好了伤还得继续跟森田老鬼子死磕。”
嘎拉哈点点头，接过唐龙凯递来的干粮送进嘴里嚼着，怎么看都像在嚼蜡。
心事重重的几个人隐蔽起来休息，刚躺下想静静，空中却有了异响。经验丰富的老兵全都起来了，抄枪在手警惕地盯着天空。不多时，摆成编队的战机接连从他们上方掠过，速度极快。他们的听力受到飞机马达轰鸣的影响，过了老半天才又听见柳县日军山地防线方向传来的剧烈爆炸声。
崔俊熙兴奋地说：“同志们！这些都是苏联红军的飞机！他们在轰炸柳县日军的阵地！”
几个人都注意到了那些飞机机翼上的红色五角星。崔俊熙没瞎掰，那确实是苏军的战机。既然苏联空军已在轰炸柳县日军的山地防线，而且听起来强度不低，看来苏军地面部队就要展开对柳县的攻势了，苏军的下一个目标，定然是凤县！
盼了这么久，总算把老大哥给盼来了。至少，凤县和柳县两地的抗联武装，不再是孤军奋战，他们实实在在有了盟军，盟军还是如此的强大。那么多战机在空中盘旋，不断往地面倾泻重磅炸弹。凤县、柳县两地抗联战士中唯一在正面战场打过正规战的唐龙凯，心里那叫一个痛快！以往，日本人都是用那么多重磅炸弹欺负缺粮少弹、训练不足的中国军队的，那年头还没见上日军一面就化为碎肉的中国兵成千上万；今天，也该让日本鬼子尝尝被狂轰滥炸又毫无还手之力的滋味了！
这一兴奋，唐龙凯就忘了那么多糟心的事儿，他在柳县方向连绵不断的爆炸声的伴随下仰天大笑。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几人也都笑开了，笑到癫狂。没有长时间以弱战强经历的人，是难以理解这些人当时那流遍全身的快感的。痛快，太他妈痛快了！****的小鬼子，你们也有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