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整夜,该是天亮的时候,雷雨停歇却不见一丝阳光。凤县百姓战战兢兢不敢出屋,整座县城的道路上到处可见跑来跑去的日军。时不时的仍有枪声响起,不确定是日军草木皆兵还是有幸存的中国战士拼死抵抗。
马三带头来到被凤县人称为“裤裆巷”的一户院门外,他回头对紧跟他的人低声说:“往下传,我先翻墙进,听见鹧鸪叫声你们再进。”
这句话被依次传递下去。到宋子豪这边时,宋子豪回头无意间看到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他之前未见却似曾相识的年轻人。年轻人唐龙凯看到宋子豪时也是一愣,但没耽误话语的传递。那时马三已飞身翻墙而入院子。结果传出的不是鹧鸪叫声,而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死鬼你还知道回来呀?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日子咋过的?”
接下来好像是马三捂住了女人的嘴,再然后,院门开了,闪出半个身子的马三朝奔命一夜、疲惫不堪的人马挥手。众人依次闪入院内。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不打扮就很一般化的女人,身材倒是极好,一看就是做那行的,正掐着腰看一帮呼哧带喘的男人。虽是掐着腰,好像挺趾高气扬,可内心里早已怕得够呛。这帮男人的形象,身上带的家伙,有几个受了伤,联想到夜半枪声,任谁都知道,这是一群在日战区跟鬼子拼命的亡命徒。要让日本人逮到了,全部不得好死,而收容这帮亡命徒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胆子小的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儿,那死鬼马三却是愣敢往她金凤仙身上揽!
马三介绍:“仙儿,这都是我兄弟。弟兄们,这位是,嗯,那啥,这位是我相好的。”
金凤仙这工夫哪还有心思跟马三掰扯自己到底是他相好的还是已被他赎身但还未及被他娶过门的前妓女呢?
被马三带进金凤仙院子的粗汉子们倒无所谓,唐龙凯甚至朝金凤仙打招呼:“嫂子好。”
马三将众人让进屋子,屋子塞入这么多人显得很是拥挤。马三打开屋角一个储物箱,从里面捣腾出不少衣物、被褥,最后他指着掏空的储物箱说:“从这里下去是一座地道,里面藏下你们这些人不成问题。当年我为防不测才挖的。出口在外面,这儿既能藏人又便于跑路。至于裤裆巷,鬼子有自己的慰安所,从来不来这里的,汉奸来了就为玩儿,所以比较安全。大家到里面对付着休息休息吧。仙儿,你去给大家弄点儿嚼裹的东西呗。”
金凤仙横了眼马三,低语道:“哪还有嚼裹的东西?你个死鬼跑路后,我都一直在喝西北风!”但她还是去了厨房,听声音像是在擀面。
众人跟着马三依次通过储物箱内的暗门进入地下,这本质上说只是一条用于紧急跑路的秘密地道,并非可供很多人长时间藏身、生活的地下工事。略显拥挤,可总算能凑合着安顿一下。见众人都在这挤挤叉叉的地道里找到了自己的地方,马三上去帮着金凤仙张罗吃食。地道里的众人各有心事,无人再说话。
宋子豪突然对唐龙凯说:“诶,兄弟,你长得特像我大姐夫。”
唐龙凯想也没想就回嘴:“你也长得挺像我姥姥。”
两人的两句话,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俩人是要找茬掐一架呢。好在不是。宋子豪问:“你是凤县人?抗联?”
唐龙凯回答:“不知算不算凤县人了,我生在凤县,十三岁那年鬼子打来了,跟着娘逃难,辗转了好久入了关,中央军、八路、抗联,我都跟过。”
宋子豪说:“我叫宋子豪。”
唐龙凯说:“我叫唐龙凯。”
“大外甥。”
“小舅舅。”
然后,热泪盈眶的王义成挤过来硬生生隔开了两人,他面向唐龙凯指着自己的脸:“龙凯!龙凯!还记得我不?啊?”
唐龙凯跟宋子豪是外甥和舅舅的关系,王义成则是唐龙凯多少年的朋友。虽然这些年过去了,彼此都变得太多,但王义成和唐龙凯又何曾忘记过彼此呢?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用力的拍打对方,哭着也笑着。宋子豪默默地看着唐龙凯和王义成,忽然感觉很失落,以往对外甥唐龙凯不够好,本以为外甥已死却又意外相逢,曾经宋子豪在梦里见过类似的场景。结果现实和梦,并不一样!
有人进来了,是端着一大盆面条的马三和拿碗筷的金凤仙。金凤仙对众人说:“这儿只有这么多了,先对付着吃。”
唐龙凯说:“谢谢嫂子。”说着他就拿起碗筷盛了好多面条,他吃了两口再看向其他人,全是一副“世界末日将近、无心吃饭”的苦逼表情。唐龙凯说:“吃吧!不吃咋能出去打鬼子?”
宋子豪代替众人开口说话:“有些弟兄的父母妻儿在城里,能不担心吗?”
狗子也说:“昨晚上都打翻天了,俺们这些人的身份铁定已经暴露。”
马三从盆里盛出一碗面条,狼吞虎咽之前他对众人说:“吃饭!吃完饭你们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我呢,出去帮你们瞧瞧情况。”
唐龙凯说:“我跟你去吧。”
牛兰花接道:“别,还是俺跟三哥去,你这样的一看就是当兵的。”
唐龙凯不由看了看自己一双布满老茧(只有常年训练、作战的军人才有的“兵茧”)的手,又想到自己的面相、身板以及行伍之人才有的坐立行走姿态,便只好同意了牛兰花的话。
没心思吃饭的众人最后对付着吃了几口,金凤仙费力气做好的一大盆白面条竟还剩下大半盆。看来是真不想吃了。马三抹了把嘴,跟众人说:“睡一会儿吧,待在这地方甭担心鬼子来敲门。”
说完,他和牛兰花出门了。
心事重重的众人劳累至极,又没有哪个能真睡着,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晚上他们走的这一步有多英明正确。沉默许久后,宋子豪终于开口:“保安队的弟兄,警察公署的弟兄,对不住了,是我害了大家,也害了大家的亲人。如果不是我建议大家昨晚上行动,水根、小不点、二尕、大驴他们不会死。”
躺着的王义成说:“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啊?”
宋子豪忽然开始往出口那边挤,边挤边说:“我去自首,我全扛下来。然后你们就回家,你们的亲人也不会有事。”
他这么一说,挤在他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拽住了他,让他动弹的不得,王义成着急地喝道:“你疯啦?你想死你就找棵歪脖树上吊去!犯得着把命交给日本鬼子吗?”
唐龙凯也是一通乱挤,挤到宋子豪身边时,他第一次做出了对他小舅舅最亲昵的一个动作——搂住宋子豪的肩膀,轻声说:“昨晚上死去的那些弟兄,他们的死并不怪你。还有就是弟兄们的家人。总之,要怪的话,只能去怪鬼子,鬼子要不来主动打咱们、欺负咱们,能出这些事吗?”
二蘑菇这时说:“对呀,要怪就怪鬼子去!咱的仇人永远都是鬼子,不是自家兄弟!”
紧接着,一众人等纷纷表态,这个说:“子豪,真的不怪你。”那个说:“这笔账就该算到小鬼子头上。”
宋子豪总算冷静下来,他重新坐下,唐龙凯解下腰间的水葫芦让他喝一口水冷静冷静。宋子豪喝了一口水,说:“我倒有些饿了,不是我没长心,我是突然饿了。”
唐龙凯笑了,对屋里的其他人:“还有谁饿了?”
那些没正经吃面的人都举了手。唐龙凯挤出了地道,大约十分钟后把热好的大半盆面端了回来,金凤仙跟着下来送碗筷。这次一顿西里呼噜,众人吃得十分干脆。这是重振士气的表现。
晚些时候,面色苍白的马三和脸有泪痕的牛兰花回来了。见两人的样子便知,他们带回来的绝不是好消息。
马三:“昨晚上,飞刀门地下仓库一场屠杀,抗联死了三十七人,加上老宋那队兄弟里被鬼子打死的,拢共四十九人。现在,那些兄弟的尸体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呢,就像以前一样!再就是,老宋和老王,还有在座的保安队、警察队的弟兄,有汉奸告你们的密了。”
宋子豪:“咋讲?啊?”
狗子也急了,嘴唇颤抖着直勾勾看向马三。
马三说:“你们警察公署的翻译官金铁,还有我们飞刀门的叶祥林,这俩货不是对你们保安队和警察队最熟嘛,带着鬼子兵挨个排查警署和保安队,见到你们谁没回去报到,或者从示众的尸体里认出了谁是保安队或警察队的人,就直奔家里,死了的弟兄,鬼子二话不说直接把家属绑了押上车,现在跟我马三猫在这里的列位,你们没在家里,那就把你们的家里人也绑了押上车。家属直接被拉去了日本兵营,然后……呸!鬼子不是人!汉奸更他妈不是人呀!”
马三说不下去了,而牛兰花更是嘤嘤地哭起来。
这样一来,任谁都明白了,反正的伪军警们,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难道,这就是爱国的代价吗?书里所写的,不是这样的呀!有人开始压抑着哭泣,个别人压抑的哭声让所有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这些汉子哭的时候,用手死死捂着嘴,将自己的嚎啕大哭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滚落。
唐龙凯也哭了,他不能不哭。既然他找到了小舅舅宋子豪,那么说明他还有可能再见到三姥姥。饶是跟这些亲戚以前不怎么亲,但终究有亲情。谁承想,只这么一下子,三姥姥可能也没了。
就连跟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的金凤仙也在哭,惨死的是中国人,是她的同胞。民族感情,一脉相承。所以同胞的悲惨遭遇和凄苦心情,她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