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混沌浮山南:尼泊尔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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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加德满都

丝丝入扣的混沌

加德满都,无论菩萨还是佛陀,梵天、毗湿奴还是湿婆,皆于不可见处向可见微笑。

生存于神佛要冲的尼泊尔人,有本事在这里布下无数谱系庞杂的庙宇,相与勾连且各得其所,直将外人眼里的混沌,数十万神佛往返化身的天空与大地,运转得精密时计或电子游戏一般丝丝入扣,有条不紊。

上海-成都-拉萨-加德满都:两昼一夜,中转,中转,再中转。

非如此不可?当然未必!你满腹牢骚……然而,飞机钻出成都的云层,窗外那贡嘎山已为你卸去一半非议,石刀石斧般耸峙的万仞雪峰,腰缠天上江河——浓云朵朵、汩汩、阵阵,虽是奔涌流泻,却尽将洪涛放慢来与你相看……及至飞机再一次跳脱大地,跳脱褐色顽石雕琢的西藏,直取珠峰,你又放下另一半怨忿——喜马拉雅,喜悦的白色宁静,白色的宁静界限,宁静的天地之别,远远望去,一线尖锥,亦实亦虚,交接清浊,待飞机迫近、盘旋、倾侧,珠穆朗玛那金字塔状的白色铠甲与你近在咫尺,你叹息,激动,惘然,喜怨似乎皆愿向心底融作空无。

然而,只是一瞬。凝神间,飞机已掠过人世屋脊,拍拍翅膀,重又置身檐下纷繁的万象。

喜马拉雅之南,春深似海。仍是山影,仍是层云,逆光看时,笔力却弱作描摹中国江南风物的水墨。梯田相叠,屋舍散落,人影依稀,肥黄,哑绿,暖红……你正将这似曾相识的眼前景象去记忆里搜寻,飞机却已骤然栖落。重峦深谷间,一片腹地,加德满都。

混沌初开,加德满都谷地乃一口大湖,湖上生莲花,只一朵,光华教人敬畏。

此乃佛教创制说,以为莲花便是佛陀化身。前往观瞻者中,文殊菩萨来自中国,他愿众生贴近莲花,便以智慧之剑,于水府之南劈出一道峡口,泄去洪泽,谷地遂成宜人居所。

印度教创制说则以为,谷地缔造者,乃保护神毗湿奴(Vishnu)化身之八克里希纳(Krishna),他以万钧雷霆,裂山成渠,引水南下,方让出一片丰饶谷地。

脖子上挂着万寿菊金灿灿的花环,湿漉漉的嫩,汽车穿越相去混沌未远的首都。

条条大路,但更像县城的大路:崎岖,迂回,时而开阔,时而窄作一条小巷。汽车躲闪,鸣笛,冲锋,眼瞅着拐进人家的大门,却一脚油门,跳脱而去。门洞里,小孩看热闹,妇人发呆,一位头戴印花窄帽的男人,不紧不慢踩着缝纫机……牛的眼里没有公路,狗的眼里也没有,公路是汽车的,也是它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它们的。汽车来了,狗儿一路小跑,头上系着红绳的牛儿仍在白日梦里踱着四方步,多好的太阳,多美的世界,随意摆出地摊的人们也尽情享受这太阳与世界,蔬菜、水果、花生、布料、衣裳、捕鼠器,应有尽有,后来,某一天,你站在一座公路桥边凑热闹,看卖花生的三个年轻人片刻不停地将麻袋里沾满泥土的货物剥去外壳塞进自己的嘴巴,看另一位头戴印花窄帽的男人打开手提电脑般的简易缝纫机当街替人缝缝补补,看一对母女走过你的面前女儿三步一回头脸上清澈的笑容示意你为她拍上一张照片,正在这时,两个小伙子从另一方向匆匆赶来,头也不抬,低声问你要不要大麻。

多好的太阳,多美的世界,一个真正应有尽有的世界。闹市区,街拐角,一列身穿蓝色作训服的警察,一人手拄一根木棍,以象征的姿态,维持这一世界的秩序。外国人道听途说的战乱,已换作一纸和平协议。尽管印着领导人头像的“毛派”海报依旧铺天盖地,尽管要害机关屋顶上依旧一派沙袋、铁丝网与重型武器交织的景致,你抵达后的某天夜里,电视新闻却突然宣布:“毛派”与政府达成协议,停止十年战争,介入议会。

尼泊尔女人身上深红、番红或松石绿的纱丽愈发鲜亮了,酒店窗外那雪山与佛塔愈发圣洁了,游泳池里一意孤行的白种少妇愈发沸腾了……多好的太阳,多美的世界,一墙之隔贫穷海洋里的人也享用这太阳与世界,屋顶上晾出床单、外罩、内衣,晾出无所事事的人,你看他们,他们看免费的雪山、免费的佛塔、万般轮回里免费的整座世界。

斯瓦扬布佛塔(Swoyambhunath),脚踩传说中加德满都湖泊莲花生处。寻踪觅迹凭高吊古之游,以佛塔为起点,自是最佳。

西出加德满都,不多时,已见一只怪兽,花花绿绿,似马非马,前蹄扬起,勾搭着路边栅栏,去啃咬高处某物。汽车倏忽,怪兽转瞬即逝。拐个弯,你已来到佛塔所在山岗之下。

斯瓦扬布佛塔距今两千余年,佛教圣地之一,1979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时至今日,香火鼎盛。一道金碧山门,指引一线三百级石阶向上。山门内外、石阶两侧,白塔、佛像叠簇,人流如织,朝圣的,郊游的,猎奇的,谋生的,挤挤挨挨,摩肩接踵,有人排队合影,有人高谈阔论,有人缠着你掏出美金买下莫名其妙的玩意,还有人拗出红衣苦修者的造型,微笑着向你走来,恳请照相,伸手讨钱。

山门对面,大树底下,另有一处无欲则刚的世界。人们站着,禾苗般密集,枯木般沉寂,面朝山门,既不交谈,也不搭讪。你走入他们中间,他们对你并无兴趣。眼前景象,竟教你一下子想起去年秋天,在布拉格,每逢夜半,你便去阳台上俯瞰瓦茨拉夫广场,北端,那里静静矗立着一个又一个黑人兄弟,他们既不走动,也不言语,彼此分散,像一匹匹站着睡觉的马或废弃多时的路桩,你以为他们整夜都这么站着,入定,无知无觉,进入涅槃或某种难以言喻的隐秘境界,你以为他们与世界的亲密关系绝不会超过达达主义词汇之于诗篇,然而,他们为什么站着,你一无所知。

大树背后,复归疲于生计的世界:一条小巷,上了年纪的人物摊开布匹、水果、小吃,等待烈日与尘土中远道而来焦炭一般的顾客。

汽车无情,你的汽车拉上你就走,抛下五颜六色眼巴巴的小贩。汽车揣测你不愿登山,一直将你拉上山腰,另一处大门。

那里人烟更盛。风马旗铺天盖地,白塔愈发巨大。林荫道间,稍一拾级而上,已至转角处一尊金身壁立佛像,有人在此瞌睡,守着佛像脚下大米、红粉、黄色花瓣一类贡物或不远处自己的店铺。那店铺亦似简陋庙宇,供奉挂毯、面具、珠链、法器……廉价商品自店里泛滥至店外,门楣上方,仍去罗列一幅幅水彩描绘的鱼尾峰。

骤然间,平地起惊雷,店铺屋顶掀出一阵巨响。两只野猴腾挪跳跃,追逐厮打,俨然未将佛塔庄严纳入眼中。战火自一个屋顶烧向另一个,火势熊熊,多数屋顶仅为铁皮一张,三下五除二便被擂作战鼓,咚咚锵,咚锵锵,锵锵锵锵……音色直奔爆裂而去。再看那遭了殃的店主,虽是个个呼叫、呵斥,却无一敢去动手驱逐。原来这斯瓦扬布佛塔周遭的泼猴,于当地人眼中,正是文殊菩萨在此削去三千烦恼丝时,头虱落地而成的圣猴。圣猴无处不在,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屋顶树梢,窗沿塔基,肆无忌惮地吃着闹着又吃着。它们三五成群地吃着,拖家带口地闹着,绞尽脑汁豪夺巧取为了吃着而永远在闹着。

没多久,战斗偃旗息鼓,落败一方飞上小巷对面另一幢建筑。你这才发现,穿过小巷,便是塔林庙群的山顶。

塔分黑白:黑者低矮,白者高大;白塔额顶金光闪闪,黑塔腰身造像各异。千百黑白簇拥之下,涌出摄人心魄那最孤高的一座。

斯瓦扬布佛塔塔基洁白,圆润如宇宙倒扣,据传说,这正是加德满都湖中巨石,其圆顶以明黄线条勾出莲花瓣瓣,莲瓣之下,栖落野鸽无数;塔基之上,塔身方方正正,金光熠熠,四面各绘一双佛眼,以洞察世间一切,每双佛眼眉心正中,另辟第三只天眼,象征无上智慧,佛眼之下,问号一般的鼻子却是尼泊尔数字中的“一”,意谓万物归一;塔身檐上,四面各竖一块五边形金色镶版,浮雕东南西北中五方佛像;佛像身后便是十三重金色伞盖叠加的塔顶,指向佛教修行十三重境界,最高一重,正是涅槃,成佛之极乐。

顺从时针方向,你绕佛塔一周,与转经者同在,与乞讨者同在。佛塔南面,巨型金刚杵之下,一只圣猴勾去了你的目光。它鬼鬼祟祟,尾随一位忙于交谈的妇人。你正疑惑,它已跃起,劈手夺过妇人手里装满香蕉的塑料口袋。妇人惊叫,口袋撕裂,香蕉横七竖八蹦跳个一地。圣猴不愿恋战,随手捞起一只,蹿上香烛棚架。有人冲将出来,疑似专职劝善的训导主任,个子不高,胳膊不长,手中又无半根器物,除了摆事实讲道理将高高在上的盗贼喝斥一番,却也别无他法。盗贼冥顽,不仅不思悔过,反倒针锋相对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极尽恐吓训导主任之能事。善恶僵持片刻,盗贼贪念起香蕉之美味,怀抱猎物,掠上对面一处精雕细琢的乌木窗沿,剥开果皮,心安理得大啖特啖起来,再也不去理睬地上那位唐僧。一只小猴闻香跃来,竟也分得一杯羹。

山顶西侧,有一平台,承接夕照也承接安逸。朝拜结束的人,来这里吃喝。猴子也来,翻拣别人吃剩的食盘,或干脆请人剥了花生伺候。孩子们凭着栏杆,暂借佛的视角,俯瞰山丘下蔓延的城市。猴子也登高,也眺望,三人行,勾肩搭背,或坐或卧,开悟般若有所思。此地惟有黄狗驽钝,守着佛塔、寺庙,守着庞杂且富饶的精神遗产,却只知一味贪睡,拣一块阳光烧熟的地面,走着走着,便跌将下去,直直坠入骨头成堆的梦境。

众生平等,山顶上,一众神佛亦和睦相处。既然佛教及印度教创制说皆以为莲花生处关涉加德满都谷地肇始,斯瓦扬布佛塔周遭,除去更多的佛塔与佛寺,便是泰然处之相安无事的印度教寺庙与神像。

实际上,在这个国家,佛教与印度教绝非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更多情况下,二者混杂于一处,相互间渗透。印度教徒以为,毗湿奴化身之九便是释迦牟尼。佛教徒则以为,印度教三大主神,创造神梵天(Brahma)、保护神毗湿奴及破坏神湿婆(Siva),皆为佛祖原始化身。尼泊尔以印度教立国,对其他宗教亦极为宽容。国民中,虽印度教徒约占九成,佛教徒仅不足一成,但双重信仰现象颇为普遍,一个人皈依了佛祖,并不意味着他不再是印度教徒。如此错综复杂的宗教生活,举世罕见,乃至有人断言,在尼泊尔,佛教与印度教早已因相互结合而衍生出新型体系,理应正以新名:尼泊尔宗教。

夕光正好,无论菩萨还是佛陀,梵天、毗湿奴还是湿婆,皆于不可见处向可见微笑。尼泊尔,外人眼里的混沌国家,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发条装置,足以将数十万神佛往返化身的天空与大地运转得精密时计或电子游戏一般丝丝入扣,有条不紊。

相传,约公元前8世纪,来自中国西藏、缅甸的阿希尔族人(Ahir),在加德满都建立起尼泊尔历史上第一个王国。随后,来自东方的克拉底人(Kirati)击败阿希尔王朝统治者,建立起克拉底王朝(公元前8世纪至3世纪),领土延伸至恒河三角洲,佛祖释迦牟尼便诞生于克拉底王朝统治期间的蓝毗尼(Lumbini)。

约公元300年,由印度入侵的李查维人(Licchavi)统治加德满都谷地,将印度教阶级结构引入尼泊尔。10至13世纪,尼泊尔各族争霸,谷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印度北部贵族为逃避回教势力入侵之浩劫,亦涌入尼泊尔山区,建起若干细小部落。

14至15世纪的马拉王朝(Malla),乃尼泊尔文化艺术黄金时代,存留至今堪称世界文化遗产的加德满都谷地建筑及雕刻艺术精华,多为马拉王朝产物,分别以加德满都、帕坦(Patan)和巴克塔普尔(Bhaktapur)为中心。

1768年,廓尔喀(Gorkha)国王普里特维·纳拉扬·沙阿(Prithvi Narayan Shah)出兵征服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克塔普尔,次年建起沿袭至今的沙阿王朝,此后不断扩展领土,夺得相当于今日尼泊尔面积两倍之疆域,直至1814年英国入侵,才将大片领土割与英属印度。

2001年6月初,尼泊尔王室突发血案,比兰德拉国王及王储等人先后遭逢不测,王位由比兰德拉之弟贾南德拉继承,留下疑云重重。

王宫广场(Durbar Square),加德满都尼瓦尔人(Newar)建筑艺术遗产的不二心脏。然而,此王宫却非彼王宫——比兰德拉国王遇害的那一座——此宫实为故宫,数十年前,新宫已迁于他处。

你像一片树叶,漂荡在拥挤且无依的人流中,在市场,在狭路,不时为逆行而尴尬——三十余个民族的尼泊尔人,早已追随着英国,统一了步伐,一律向左;而你向右,根深蒂固。你命令自己:过街,向左。一只体态巨大的猴子忽然出现,蹲在街的右侧,一家小店门口,主人一般,品尝凳子上的美食。于是你匆匆过街,逆着人流,回到右岸。猴子对你并无兴趣,它吃罢最后一口,便踱进店去,动手动脚,搭讪选购纱丽的顾客。加德满都女人虽敬圣猴,却绝非个个都爱泰山,她们以怨报德,回赠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救。店主贪财,为了生意,竟向情圣洒水。无奈之下,泰山长叹一声,扭着屁股,失意而出,过街,向左,汇入人流,汇入漩涡重重的巷弄深处。

人流将你挟向广场,先是一座小的,教你见识重檐的庙宇,暗红色的砖,暗红色的木头,暗红色随风而动的檐帘,而后便是一座大的,王宫广场,庙宇如群岛,暗红色人群凝滞不动如汪洋。

你被带入一道窄门,一处鸽子粪便斑驳的庭院。天色已暗,一位老人坐在二楼窗口向你微笑。他不许你拍照,你抱起双臂他也怀疑你私藏相机。

女神即将出现,活女神,只五岁。依照传说,马拉王朝时期,保护神塔莱珠(Taleju)女神下凡,国王与之嬉戏,乃至稍动淫念,女神盛怒,拂袖而去,国王恳求再三,女神方允诺重返人间,但仅以小女孩形象转世。自此,甄选、敬奉、更换活女神库玛丽(Kumari),遂成制度。每逢因陀罗节日,国王便向库玛丽祈福。

活女神来自民间,甄选时,须四至五岁,须为尼瓦尔族释迦氏族金银匠之女,须双亲健在,须健康、美丽且为处子,须周身无瑕且未曾患病、流血,须表情平淡且勇气过人。活女神任期至初潮为止,而后复归民间。

活女神不便为阳光直射,不便触地,所以永远居于高楼,出门时,须遣人或抱或背。除去保护王室、任信徒膜拜,活女神另有一项职责:接受猎奇者窥探,且笑纳堪称出场费之各国货币。

审察既毕,老人确认院中无人偷拍,活女神方重返人间般隆重登场:一袭红衣,突现窗口,尚未待你辨清活女神必持32美相之睫毛如何似母牛睫毛般锐利脖子如何似贝壳般发亮身体如何似菩提般挺拔双腿如何似鹿儿般笔直,她已使尽亮相造型,蹦蹦跳跳,再次隐入室内幽暗的深处。

她是信使。你竟在心里以为,她是《等待戈多》中信使的化身,但是中国台湾《等待果陀》的版本——两根抓髻、一身戏装的童女,跃起,拗一个造型,宣告果陀今天不来了。果陀即戈多,失望中永恒的期望。

活女神虽是神秘,绝不多示与外人,你却在晚些时候,与王宫广场相衔且恰能望见活女神庙侧身的巴山塔布广场,无意间瞥得庙宇顶层窗内,红衣女神正与另一女孩追逐、撕扯、嬉闹,但仅一瞬,你仍未辨清诸般美相,女神又已奔回凡人难以观瞻的角落,广场上的市声,直将庙宇衬得愈发沉寂。

王宫广场东北,宫墙之内,另有一座敬奉塔莱珠女神的王室庙宇,三重屋檐,局部鎏金,若逢夕光,分外耀眼。塔莱珠原为南印度神祗,14世纪传入,被马拉王朝奉为保护神,地位沿袭至今。塔莱珠何许神也?一说为湿婆妻子之一杜尔迦(Durga)之转世,一说为湿婆妻子转世为卡莉卡(Kalika)后再转世之一世——印度教神谱,于你更似一团乱麻,百般剖析,牵出一截线头,却带出更多死结或岔路。你暗暗佩服生存于神佛要冲的尼泊尔人,他们有本事在这绝非辽阔的王宫广场,密密匝匝布下数十座谱系庞杂的庙宇,相与勾连且各得其所,耐心细看,竟是一张混沌中有条不紊的罗网。

敬奉毗湿奴化身纳拉扬(Narayan)的神庙,自西北斜对活女神庙。纳拉扬神庙西北乃毗湿奴神庙。毗湿奴神庙以北矗立两座湿婆神庙,南面一座三重屋檐、九阶高台,北面一座由湿婆与妻子帕尔瓦蒂(Parvati)共享,两尊彩雕神像借窗口俯瞰广场。

沿一箭小路向北,数十步后,右手便是湿婆化身黑拜拉布(Kal Bhairav)神像。那神像浮雕于壁上,周身漆黑,杀气腾腾,头顶宝石并骷髅镶嵌之金色冠冕,脚踏怪魔僵尸一具。数百年间,黑拜拉布像前香火不断,民间每有争执,总愿来这嘴咧牙龇、二目圆睁、六只手上抡圆了剑、戟、盾各色兵刃的神像前,以手触石,誓不诳言,而后论断曲直,平息是非。

黑拜拉布神像以北,另有数座庙宇,分别敬奉平日里锁于木窗之内的白拜拉布(Seto Bhairav)神像及毗湿奴第八化身克里希纳。黑拜拉布神像以南,则是普拉塔普·马拉国王圆柱(King Pratap Malla's Column),通晓多种语言且自称“诗人之王”的普拉塔普国王双手合什,端坐柱头,一双妻子、五位子女诗篇般环绕于身畔。

普拉塔普·马拉国王圆柱东邻“性庙”贾格纳特(Jaganath)。那庙宇方正,重檐,檐下木柱如林,斜逸而出,每截木柱皆浮雕神像一尊,脚踩莲花宝座,座下却是人事欢喜,或二者忘我,或三者无忧,或四者乐极,本真,稚拙,恰如《薄伽梵歌》所谓:“世界非相因而生,唯情欲,舍此别无他故”。神庙关闭,你来得不巧,内中盛景无从探究,但眼前双抱双修、性乐悟道的方便,已教你粗浅领略“先以欲钩牵,后令人佛智”的究竟。

贾格纳特神庙东对猴王哈奴曼(Hanuman)神像。红色基座之上,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猴王身披红袍,脸涂红油,眼裹红布,头顶红罗伞盖。哈奴曼变化多端,神通广大,曾辅佐罗摩夺回娇妻,集骁勇、忠诚、顽皮于一身,酷肖《西游记》里口口声声“玉帝老儿”那位齐天大圣。

哈奴曼神像守卫故宫入口。参观时间已过,卫兵却同意你入内数步,张望片刻。你遇见一座空旷、寂寞的庭院,深陷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封闭的自我,与它的外壳,一堆西方新古典主义白色积木,一尊与时俱进的王室造像,别若昼夜。

神庙起伏、宫室威仪的广场上,风尘仆仆、面目焦赤的人流里,不时浮出一双如柴的黑手,扯住你的胳膊或衣襟,要么问你是不是蒙古人,求你买下一袋茶叶,要么问你是不是日本人,毛遂自荐要当你的导游。不!不是也不要!你拔腿就走。小贩散尽,导游仍不屈不挠,跳蚤一般紧紧相随。他决定为你讲解每一处神庙。你道:谢谢,我已聘有导游。他便追问:姓甚名谁,现在何处?你几乎动怒:我为何告诉你这些!他表示理解,断定你在扯谎,并将之委婉称为“中国式幽默”。你面前这位年轻人,有着苦行僧或保险经纪人的坚忍,无论你置之不理或出言驳斥,他皆不离不弃,只管瞪大斜视的双眼,笃信你必然需要一名导游,迫在眉睫,且近在眼前。

千百年前,一位仙女遭贬下凡,为消孽障,欲建佛塔。

她向国王恳求:请您赐我一块牛皮能够围起来的土地。

国王心想:牛皮能有多大,好吧。

于是,她将牛皮裁成细线,圈出博达纳特佛塔(Boudhanath Stupa)初址。

走近佛塔,走近顺时针旋转的人潮,你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生老病死漩涡里苦痛的众生,一轮又一轮,无穷无尽,簇拥出白基金身的宏伟佛塔。

难道又是一处斯瓦扬布?然而,斯瓦扬布佛塔在西,博达纳特佛塔在东。你定睛细辨,眼前这佛塔,伞盖四四方方,与斯瓦扬布佛塔那圆型伞盖自是不同。方正伞盖呼应佛塔脚下方正阶梯,若从天上俯瞰,博达纳特佛塔基座恰是一朵方瓣莲花。

塔身之上,佛眼凝神。无论主塔辅塔,博达纳特佛眼皆红眶、蓝眸、白底,庄严之外,煞是亮丽。

博达纳特佛塔乃世间最大佛塔之一,1979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佛塔周遭,圆桶般箍起一圈屋舍,多为三层,红、黄、白相间,或商铺,或旅社,或餐厅,或庙宇。你仿佛置身西藏,前后左右,门窗内外,踱步的,呆立的,转经的,默祷的,烧香的,磕头的,长跪的,枯坐的,问好的,躲闪的,除了游客,便是一张张黑红面孔的藏族信众。你逛商铺,不经意间,拐入一处寺庙,瞻仰一番,出得庙门,却见左手楼上,你猜那是僧房,一扇门前,竟贴出米老鼠本尊。张望时,有人自低处向你轻唤,一位怀抱婴孩的女神,踞守墙角,晒着太阳,一面拎出乳房喂奶,一面腾出手来乞讨。

佛塔北端,另有寺庙,庙前辟广场,具体而微,正是野狗与鸽子的乐园。你觅得一处小门,侧身穿过,却是阶梯,直上佛塔基座。

一位少年僧人,一袭红衣,正向高处独步。高处视野独好,独有苍蝇无为、野猫无为、游鱼也无为的清静。僧人攀谈,说相机,说网络,说红色外套只是阿迪达斯。作别后,不多时,你们再次相遇,他已结识女伴两位,交谈甚欢,再赴洁白之巅。

佛塔身外,众屋顶上,不乏勾人短暂停留的所在。咖啡便宜,主人和悦,或登高一眺,审度万象,或闲掷时光,相看未来。佛眼注视之下,即便你只是拍照,主人也毫无怨言,绝不似巴山塔布广场上的屋顶咖啡店主那般贪婪,非要勒索一笔费用方肯善罢甘休。

在屋顶,你听到另一样故事。千百年前,加德满都处处掘池,难得水源。国王求助神明,得一梦复:须寻能人,断其头颅。国王甘愿牺牲,设计一桩,诱子弑父,计既得售,水源亦出。某日,王子恍然大悟,万念俱灰。菩萨指点:建佛塔,消孽障。王子遂放生鸽子一双,栖落之处,自是博达纳特佛塔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