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胡适的北大哲学课(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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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汉之宗教(3)

女子楚服等坐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相连及诛者二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使有司赐皇后策,……罢退居长门宫。(《汉书》九七)

这是巫蛊的第一案。

隔了四十年,又有更惨的巫蛊大案。这时候,武帝年老了,越怕死,越多疑忌。征和元年(前92),长安城中忽然起了一种谣言:

说有奸人谋乱,闹的政府大恐慌,发三辅骑士大搜长安、上林中,闭长安城门十一日乃解。(《汉书》六)

这一回的大恐慌,闹的城外待诏北征的官军饿死许多人(臣瓒引“汉帝年纪”说),已可见当时疑忌恐怖的空气了。巫蛊之祸即起于此时。第一个遭祸的便是丞相公孙贺。

公孙贺拜丞相之日(前103),他见前任丞相多坐事死,故顿首涕泣,不受印绶;武帝不许他辞,他才勉强就职。这一件事已可见当日政治场中的恐怖空气。

后来公孙贺拘捕了长安的土豪朱安世,安世从狱中上书,告公孙贺的儿子敬声和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私通,并使巫者祭祠诅皇帝,并在甘泉宫的驰道上埋木偶人,祝诅有恶言。

此案交有司案验,穷治所犯,公孙贺父子俱死在狱中,其家被族灭,阳石公主也诛死。事在征和二年(前91)(《汉书》六六)。

这时候,武帝已病了,常疑心他的病是他左右的人用巫蛊祝诅所致。这点疑心便使奸人乘机诬告,不但杀了他的丞相,不但杀了他的女儿,后来竟逼他的太子起兵败死,连累死的几万人!

太子据与武帝晚年的宠臣江充有私恨,江充怕武帝死后太子要杀他报怨,故借巫蛊的事来陷害太子。武帝在甘泉养病,江充说他的病是巫蛊作祟,武帝遂派他去穷治巫蛊的事。

充将胡巫(胡是泛称外国人),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史辄劾以大逆无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无,莫敢讼其冤者。(《汉书》四五)

江充既造成大狱,爽性进一步来逼太子,

充典治巫蛊,既知上意,自言宫中有益气。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汉书》六三)

这时候,武帝病在甘泉,皇后和太子留守长安。

太子无法可以自己辩明,遂矫称皇帝有使者,收捕江充等,奏白皇后,发武库的兵器,武装长乐宫的守卫,布告百官说江充造反。太子自己监斩江充,并且把那诬指巫蛊的胡巫活活的烧死在上林中。

这时候,皇帝以为太子造反,乃赐丞相刘屈氂玺书,令他捕斩反者。皇帝自己从甘泉赶到长安城西建章宫,调兵和太子作战。太子也引兵和市民,凡数万众,与丞相军战,“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

太子兵败逃走出城,亡命在民间,后被发觉,自缢死,皇孙二人皆被害。皇后卫氏(即卫子夫)自杀,卫氏悉灭(以上参用《汉书》四五《江充传》,六六《刘屈氂传》,六三《戾太子传》,九七《卫皇后传》)。

久之,巫蛊事多不信。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而车千秋复讼太子冤,上遂擢千秋为丞相,而族灭江充家。……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湖县是太子亡命被害之地)。天下闻而悲之。(《汉书》六三)

汉武帝毕生尊天事鬼,信用方士,尊重方术,巡礼遍于国中,祠祀不可胜数,到头来,黄金不可成,仙药不可得,神仙不可致,河决不可塞,只造成了一个黑暗迷忌的世界,造成了一种猜疑恐怖的空气,遂断送了两个丞相,两个皇后,一个太子,两个公主,两个皇孙,族灭了许多人家,还害得“京师流血,僵尸数万”,“血流入沟中”。

这件奇惨的案子最可以形容当日中国的智识程度和宗教状态。这时候,中国真已深入中古时代了。幼稚的民族迷忌,一一的受皇帝的提倡,国家的尊崇,遂都成了帝国宗教的部分。

这个迷忌的宗教,因为有帝者的崇敬,不但风靡了全国的无识人民,并且腐化了古代留遗下来的一切学术思想。古代中国并非没有幼稚的迷信和禁忌,但因为统治阶级的知识比较高一点,幼稚的民间迷忌不容易得国家的敬礼提倡;又因为列国对峙,思想比较自由一点,一国君主所提倡的礼教不容易风靡别的国家,独立思想的人们还有个去而之他的机会。

到了统一帝国时代,君主的暗示力之大,遂没有限制了。卖缯屠狗的人成了帝国统治者,看相术士的女儿,歌伎舞女,也做了皇后、皇太后。他们的迷忌都可以成为国家的祠祀。而在统一专制的帝国之下,人民无所逃死,思想也很难自由独立。

田老太太的外孙做了皇帝,金奶奶做了皇太后,他们贫贱时崇信的宗教当然成为汉帝国的宗教了。全国的思想家谁敢反对吗?方士公孙卿不曾说吗?“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其道,乃断斩非鬼神者。”这是用威吓(《汉书·功臣表》,邗侯、李寿坐使吏谋杀方士,不道,诛。可见方士受特别保护)。

栾大之流,几个月之中,可以封侯尚主,挂六印,贵震天下,这是用利诱。威吓利诱双管并下,而又无所逃死,又不能不吃饭做官,故人们都渐渐受同化了,成为清一色的黑暗时代。

古代遗留下的一点点自由思想,批评精神,怀疑态度,都抵不住这伟大而威风的帝国宗教。故这个时代和秦以前的时代确有根本不同的特点,而自成一个“中古时代”。

第五章 道教

一、道家的来源与宗旨

战国晚年以后,中国思想多倾向于折衷混合,无论什么学派,都可以叫做“杂家”。总括起来,这时候有三个大思想集团都可以称为“杂家”:

1.秦学,可用《吕氏春秋》和李斯作代表。

2.鲁学,即儒家。

3.齐学,即“黄老”之学,又叫做“道家”。

秦学已在前面详细说过了,鲁学在下文另有专篇,在本章里我要讨论齐学的道家。

秦学与齐学同是复合学派,同用自然主义的思想作中心,而其中颇有根本的不同。秦是一个得志的强国,有吞并天下的野心,故凡可以有为的人才,凡可以实行的思想,在秦国都有受欢迎的机会。故吕不韦、李斯的思想里很少玄想的成分,而很多实用的政论。

秦学也侧重自然主义,也提倡无知无为的君道,而同时又特别反对偃兵,又特别提倡变法的哲学;他注重个人主义,提倡贵生重己,却还没有出世的意味;燕齐海上的阴阳家言已在混合之中了,但神仙方术之说还不见称述(秦始皇统一之后,大信神仙之事,此是齐学的胜利)。

故秦学还不失为一个有为的国家的政术,虽然称道无为,而韩非、李斯的成分很浓厚,故见于政治便成为秦帝国的急进政策。

齐学便不然。燕齐海上之士多空想,故迂怪大胆的议论往往出于其间。司马迁说: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史记》一二九)

齐民族的原始宗教有八神将: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史记》二八)。阴阳五德之说,神仙之说,都起于这个民族,毫不足奇怪。《封禅书》说:

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史记》二八)

《史记》记阴阳家和神仙方术的混合,很值得我们的注意。《封禅书》说: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汉书》二五作元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

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则字疑衍)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这个齐系的思想和别的思想一样有“托古改制”的必要。儒墨都称道尧舜,尧舜成了滥套,不足借重了,故后起的齐系思想用老子一系的哲学思想作底子,造出了无数半历史半神话的古人的伪书。

其中,最古最尊的便是那骑龙上天的仙人黄帝。他们讲神仙,必须归到清静寡欲,适性养神;他们讲治术,必须归到自然无为的天道。阴阳的运行,五行的终始,本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论;但他们又注重囗祥灾异,便已染上了墨教的色彩了。

大概民间宗教迷信的影响太大,古代不甚自觉的自然主义抵抗不住民间迷信的势力,于是自然主义的阴阳五行遂和囗祥灾异的阴阳五行混在一处了。

又如,清静适性也本是自然主义的人生观。但他们又去寻种种丹药和方术来求长生不死,形解尸化,这便不是自然主义的本意了。然而当日的学者却没有这种自觉,于是,这些思想也就混成一家了。

老子太简单了,不能用作混合学派的基础,故不能不抬出黄帝等人来;正如儒家孔子之外不能不有周公、尧、舜等人一样。于是这一个大混合的思想集团就叫做“黄老之学”。因为这一系思想都自附于那个自然变化的天道观念,故后来又叫做“道家”。

秦以前没有“道家”之名,“道家”只是指那战国末年以至秦汉之间新起来的黄老之学。汉朝学者也知道这个学派起来甚晚。《汉书·艺文志》道家有《黄帝四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六篇,原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

又《杂黄帝》五十八篇,原注云:“六国时贤者所作。”又《力牧》二十二篇,原注云:“六国时所做,托之力牧。力牧,黄帝相。”司马迁也说:

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一)

《汉书·艺文志》很明白的说黄帝、力牧之书出于六国时。其实,此派起于六国末年,成于秦汉之际。司马迁在《乐毅传》末说的最明白:

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巨公(今本作乐臣公,《集解》与《索隐》皆云,臣一作巨。《汉书》三七《田叔传》作乐钜公,可证原本作巨,讹作臣。今改正),赵且为秦所灭(在始皇十八九年,前229~228),亡之齐高密。乐巨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乐巨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巨公,乐巨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安期生《封禅书》里称为“仙者”,大概河上丈人也是乌有先生一流的仙人。毛翕公以下,大概是黄老之学的初期之师。他们的地域不出于高密、胶西一带,时代不过秦始皇到汉高祖时,三四十年而已。

在这时期里,热衷的人便跑出去宣传“方仙道”,替秦始皇帝候星气,求神仙去了。一些冷淡的学者,亡国的遗民,如乐瑕、乐巨之流,他们不愿在新朝献媚求荣,便在高密、胶西一带编造古书,讲述黄帝、老子。这便是“黄老之学”的起源。

在秦始皇时代,齐学曾得着皇帝的宠用。齐人徐巿(即徐福)说动了始皇,带了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卢生、韩终、侯公、石生(皆燕齐之士)等都被派入海求神仙,求不死之药。

但这一位皇帝是不容易服事的,他是要求实效的,“不验辄死”。后来徐巿入海不返,韩终去不报,卢生、侯生也逃走了。始皇大怒,于是有坑杀术士儒生四百六十人的惨剧。

不久,天下又大乱了。大乱之后,直到汉武帝时,七八十年中,求神仙的风气因为没有热心的君主提倡,故稍稍衰歇。而齐学之中的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却因为时势的需要,得着有力的提倡,成为西汉初期的“显学”。

韩非在前三世纪中叶说“世之显学”,只举儒墨二家,其时齐学还不够为显学。黄老之学成为显学,始于汉初,而第一个黄老学者受尊崇的,便是高密乐巨公的弟子胶西盖公。盖公是汉相国曹参的老师。(详见下节)

这一个学派本来只叫做“黄老之学”。“道家”之名不知起于何时。陈平晚年曾有“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的话(《史记》五六)。后来武帝初年有儒道争政权的一案,司马迁记此事,有云:

窦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史记》一〇七)

这里上文说“黄老之言”,而下文说“道家言”,可见这两个名词是同义的了。

从秦始皇到汉武帝,这一百多年的道家学者可考见的,略如下表:

毛翕公

乐瑕公

田叔(学黄老术于乐巨公,至景帝时尚生存,见《汉书》三七本传)

盖公(当前200年尚生存)

曹参(前190年死)

陈平(《史记》传赞说他学黄老)

王生(见《张释之传》,“善为黄老言”,至景帝初年尚生存。《邹阳传》有“齐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计”,似同是一个人)

黄生(景帝时,约当前二世纪中叶)

邓章(见《晁错传》之末,约当武帝时,“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

邻氏(有《老子经传》四篇)

傅氏(有《老子经说》三十七篇)

徐氏(字少季,临淮人,有《老子经说》六篇。以上三人时代不明,见《艺文志》)

捷子(齐人,有《捷子》二篇,《艺文志》云,武帝时说)

曹羽(有书二篇,《艺文志》云,“楚人,武帝时说于齐王”)

郎中婴齐(有书十二篇,《艺文志》云,武帝时)

司马谈(前110年死;“学道论于黄生”)

汲黯(前112年死;《史记》一二〇说他“学黄老之言”)

郑当时(约前100年死;《史记》一二〇说他“好黄老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