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看到她像个缩了水的萝卜,变得又瘦又小,大吃一惊:“怎么两个月没见你就病得这么重?”
她说:“我没生病,你不要大惊小怪。”
“没生病怎么缩成这样?”
“这不是病。你不懂这个,容我慢慢跟你讲。”她转过脸来问梨花,“外面没刮风吧?”
“没刮风。天气蛮好的。”
她叫来福抱她去外面坐坐。
来福抱起她,感觉像抱一个小孩,简直没啥分量。“我妈在一点一点缩小,”他对梨花说,“跟我上回来看到的样子,又缩小了一圈。怎么会是这样?”
“我也弄不懂是啥缘故。看妈吃饭好像也没怎么减量。”
来福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还叫妈?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
“妈认我做了干女儿,我不叫妈叫啥?”
太太笑了,对来福说:“论年纪,她应该是你的姐姐了。”
老樟树下摆着一张竹躺椅。来福嫌它硬,自己坐下来,仍把母亲抱在怀里。
“我记得,从前妈妈是个庞然大物。又好比一个水嫩水嫩的大白萝卜,里面蓄满了水。那么多那么多的奶水,让那么多小孩伏在妈妈身上吃奶,看着像是一窝猪仔。可如今,妈妈干瘪了,成了萝卜干……”
她笑了,嗔怪他:“有这样讲妈妈的吗?”
梨花也在一旁掩嘴偷笑。
“不过,来福儿讲的倒是实情,妈妈从前真是那样汁水多多的大白萝卜,而今也真的成了萝卜干。可这都是因为你呀!”
来福觉得很无辜,嘟哝说:“我已经好些年不吃妈妈的奶了,怎么还怪我?”
“就是因为没人吃我的奶了呀。”她浅浅地笑着,说话柔声细气。“要是你们还吃我的奶,我这奶子哪会干瘪成这样?”
见两个年轻人没怎么听懂,她接着说:“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一个接一个生孩子,我就一定有奶,梨花你说是吧?有孩子要吃奶,我就有奶。他们不停地吃,我就不断地有,我整个人就不会干瘪。因为我得让孩子们一点一点地吃我,吃了还吃,总是有的吃,总也吃不完,我就得让自己汁水多多,始终保持充盈、饱满。我的身体里面就会有一种类似酵母那样的东西一直在发酵,在增殖……哦,看来你俩还是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俩明白,她为何缘故会从大白萝卜变成了萝卜干。
四月末,黄梅天还没到,短暂的天朗气清,暖暖的,感觉懒洋洋的。
她凝神远望,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苞谷都种下去了吧?”
没有人回答她,她也不再问了,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话:“我的命是这样,我就是一个专为生孩子、养孩子来到世上的女人。来福儿应该记得的,当初因为你爹嫌你傻,我只得再生一胎,再生一胎……直到有一天,你爹跟我说,你原来不傻,知道喜欢女人了,要了还想要……是啦,我知道梨花你不爱听我提这事,可事情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生孩子了。”
来福说:“还是听不懂。妈妈不生孩子怎么就会慢慢地变成萝卜干呢?”
她又浅浅地笑了,话却说得很正经:“我刚才说了,我这个命,我这个身体,是注定了要让孩子吃的,一点一点地吃。不生孩子了,就没有人吃我了,我就会自己吃自己。从身体的里面吃自己,你们能想象是什么情形吗?”
梨花摇头说想不出来。
来福问:“妈妈是说肚子里有蛔虫吧?”
她这回笑得不浅,把自己笑咳嗽了。“小孩子才有蛔虫呢。”笑过之后她接着说,声音比刚才更柔弱了。“不是蛔虫或别的东西,是我自己,是身体各个部分自己吃自己。胃吃胃,肠子吃肠子。一点一点地吃,一点一点地缩小,最终就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萝卜干了。”
来福又问:“我有点听懂了,妈妈的意思是不是,要是妈妈又开始生小孩了,妈妈就又会变回去,变回大白萝卜了?”
“傻儿子!妈妈都做了外婆了,哪能再生孩子?再说你爹都不在了,也没人能让妈妈怀上孩子了。”
她最后这句话,声音轻柔得让梨花几乎听不见,感觉好像她还有点害羞呢。
来福很沮丧,既像是抱怨,又像是心有不甘地嘟哝道:“这么说来,妈妈就只能让自己把自己一点一点吃掉,越来越不剩什么了。”
她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却没出声。看样子她很累,想要睡一会儿。她闭上了眼,嘴角上还挂着浅浅的笑。
梨花怕来福长时间抱着母亲会累着,从屋里抱出一条被子来,要来福把她放到躺椅上。来福说妈妈秕轻秕轻,他不累,叫梨花把被子盖到妈妈身上。
他问梨花:“怎么是你服侍我妈?青儿呢?”
梨花说:“就在几天前,妈把青儿嫁了,是外桐坞一户很不错的人家。妈的首饰差不多都给了青儿做嫁妆。”
“你不是也嫁了连升,怎么还来服侍我妈?”
“我闲着也闲着。”
“你闲着该去帮帮连升,我晓得他很辛苦呢。”
梨花皱起了眉头,藏不住一脸嫌恶,“他那里的气味我受不了。我怕熏坏了鼻子,老流鼻涕,擤不完地擤。少爷晓得的,我连猪肉都不大吃。”
来福点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那,连升身上一定也有猪的气味。你做了他老婆,不受也得受吧?”
他还偏说这个!还说得没遮没拦。梨花被戳痛了,转过身去,抹去一滴刚涌出的眼泪。让她伤心的还不光是老公身上有猪的气味,还因为他对和她恩爱很惜力。力气都用到养猪场的营生上去了,对猪的兴趣比对她更大。他现在占的储记养猪场的份额已经赶上了东家,正打算一有机会就把东家占着的另一半也占了过来。为此,连升尽量少雇人手,什么都是自己干,没日没夜地干,还给才五六岁的才庆也早早地派上了活儿。这样一个发家狂加小气鬼还带着一身猪气味的老公,可不是梨花想要的。可这门亲事是太太替她做的主。那时,她肚里怀着偷情偷来的别人的孩子,只怕没有男人肯娶她。太太看得很准,有这座老宅做陪嫁,连升会肯的。
梨花仍旧背着身,趁着太太还睡着,有点心虚地问来福:“你有没有听到一点阿标的消息?”
“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她转过身来说:“我听人说他还在军队里打仗,但那人没说清楚是打国军还是打共军。”
来福抬头看她一眼,问她:“你愿意他打国军还是共军?”
“我不知道。我说不好。我只想他不要被打死。”
沉默片刻,他换了话题:“阿标出走有七年了吧?”
“是,有七年了……”她喃喃着,若有所思。
“想他啦?”
“没有啊!”她惊恐地看了一眼睡在他怀里的太太,“少爷这话可乱说不得。我可是早就有老公了。”
来福点点头,很诚恳地说:“其实阿标身上也有猪气味,没准还比连升的更重,你应该晓得的。”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怀里的母亲,并不觉得梨花会怎样。“不过话说回来,阿标出去当兵这些年,那气味应该没啥了,除非军队里还让他做杀猪卖肉的老本行。”
梨花不想再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打岔地问:“妈是不是该醒了?”
这一问,出事了,储太太再也醒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