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听到了两个忠告,一个是伯爵,一个则是几何,两个人的忠告都出乎我的意料,却又都非常有实用价值。
伯爵来找我,是因为书店里进了一批儿童大百科全书,市场管委会来人说是盗版,全部没收了,还罚了款。伯爵说,我卖了这么久的书,还从未见过印刷如此精美的盗版书,甚至比正版书印得还好。我安慰他几句,罚就罚了呗,认倒霉就是了,不必太往心里去。
我想提醒你一句,伯爵临走,凑近我,脸上呈现出一种我十分不熟悉的表情。
有话尽管说,我让他的庄严弄得有点紧张,仿佛正读半截的一本恐怖小说,把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往后你要警惕摇篮,伯爵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的面容虽然平静,声调却很特别,留给我一个好大的悬念。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半天才醒悟过来,我追上去,问道:摇篮怎么了?
我现在还不十分清楚,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的,你警惕一点就是了,伯爵一边说,一边拐过医院的甬道,他的声音也飘飘忽忽,仿佛是被风吹跑了似的。
我一点也想不出摇篮会捣什么鬼,想了好久,都没想出个结果来,只觉得一脑门子的问号。
第二个给我忠告的几何,见我病房里总是人来人往,就建议我们去欢迎光临天堂酒吧坐坐,我能感觉到她正处于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况且酒吧就在医院附近,不太远,于是就跟她去了。
酒吧里的人喝着啤酒,悠闲的样子让我感动,他们因为活着而快乐。几何显然没有我这么乐观,她瘦了,比平日也显得憔悴了,我知道她在本届群众创作大奖赛中落选了,难道为这个她就如此颓丧?我觉得不值。
我要了杯咖啡,而几何却什么都没要,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喝,我什么也都喝不下……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长了一对猪八戒那么大的耳朵也听不出她下面说的是什么,不过她的心境已经足够明白了。
我尽可能文静地呷着咖啡,在脑子里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表达方式来安慰她。但就是找不到。我发现我的脑子空了,光剩下二氧化碳了。
几何的嘴唇牵动好几下,却没说出话来,老半天,她才用略显混浊的眼睛注视着我说: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肉体,肉体跟诺言一样,都他妈的是虚幻的。
她这么一说,我立马就想到了翩翩。我自然给几何的忠告投赞成票,她是对的。可是我此时此刻的角色,不是投票,而是做一个倾听者,所以,我没表态,只是乖乖地点点头。
她开始讲起来,讲的都是她想讲的,可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虚弱,虚弱得仿佛一簇随时都可能会被微风吹灭的火苗。虽然她的叙述凌乱而缺乏逻辑性,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原来本届群众创作大奖赛的一个负责人曾向她许诺说,她一定能够获奖,为此她跟他上了床,而且怀着感激的心情。再一件让她伤心不已的是那个挺帅的留长发的小伙子离开了她,他比她小,可是她是那么的爱他,还为他做过两次人工流产……
我真的怕悲伤把她毁掉,想宽慰她几句,她却将手指头竖在我的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更不要打断她。我只好以一种疲惫的茫然,服从了她。接下来,简直就是一场忆苦大会的实况转播,所有的阶级仇、民族恨一起涌上她的心头,看着她声泪俱下就仿佛看着痛苦的象征和凄凉的具体体现。
不知几何说了多久,直到她累得嘴巴都痉挛了,才打住,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这时候我已经喝了起码有十杯以上的咖啡了。
她突然冲我笑了笑,笑得一点也不勉强,谢谢你,她说,并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谢我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尽可能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她情绪的大起大落叫我难以适应。
谢你听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现在心情好多了,好像卸掉了沉重的包袱,她说。
以后,隔一段时间,她就来一次,就拉我到欢迎光临天堂酒吧,听她说这说那。终于有一天,她仿佛消失了一样,很久都没再来,奇怪的是,我竟然还有点想她,想欢迎光临天堂酒吧。
想一想,这似乎有些荒唐。
我脑子大概真他妈的有问题,是我整个躯体当中的头号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