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方如鲤去了西北,方橙和方余庆不能去送,许庭生没有去送。
他实在没办法听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哭得那样歇斯底里,更做不到平静的看一个原本泼辣、骄傲又倔强的小丫头哭哭啼啼服软认输,说“我求你”。
这世间关于成长最大的悖论,就是人应该懂事。是好事?是坏事?说透一点,所谓懂事其实就是一个人学会违心和妥协。
方如鲤从今以后不得不慢慢懂事。
一部救护车出任务的时候把这对母女连同杜江一起带离了西湖市市区,然后在高速口换了盛海牌照的车,一路向并州而去。
“在这喝,不好吧?”钟武胜坐在病房外间,手上捏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有些惭愧说。
怎么说里屋也还躺着只余最后一息的方老头呢。
“反正他也不会醒了。”许庭生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硬是生出来一种和老头平辈论交的感觉,像朋友更多一些,在场只有他好意思这么说。
他说:“要是老头真被我们吵醒了,不正是好事嘛。咱们给他也来一罐。”
酒就这么喝上了。因为酒精,这段日子一直紧绷的神经难得一次如此放松。
醉了的人都一样,方余庆在抢话说,许庭生一样,钟武胜也一样,就像他们当年守着溪山镇上的小吃摊那样。
酒量最好的方橙一点没醉,但是装醉说:“许庭生,你之前说让如鲤去了跟那个小金山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小鲤鱼家道中落倒贴煤老板过日子吗?”
许庭生没来得及接话,方余庆说:“你懂个屁。”
“敢跟你姐这么说话?”方橙说,“我知道那个老金,不就做得大一点吗?还不是煤老板。小鲤鱼从小在学校最瞧不起就是那些小暴发户。”
许庭生说:“那是你没见过小金山……那个小兔崽子,我想他未来至少也是并州的土皇帝,很大可能还不止。小鲤鱼和他,一个任性小泼妞,一个无赖小土豪,鸡飞狗跳撕上两年之后至少是一份感情。如果事情凑巧,两个人之间真能有点什么……那她们母女未来的日子,不论权势富贵,都肯定不是你方家过去将来能比。”
方橙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许庭生,“可是他才八岁。”
“就是因为他才八岁啊!”许庭生说,“我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八岁的孩子。”
方橙仍有些将信将疑,但是犹豫了一下没再继续这场争论。
“其实说真的,现在最迷茫的反而应该是我”,方橙有些惆怅说,“这次如果过得去还好,如果真就这样了,余庆在并州也许还有用武之地,我真不知能做什么了。”
“嫁人,相夫教子。”许庭生说。
方橙瞪他一眼。
许庭生说:“你别不服。其实我现在最怕就是你不甘心,不愿躲在别人身后,然后硬要做些什么。你知道妖精修炼吗?从来都是能耐下心藏在洞里几百上千年的,才能成大妖,至于那些百十年道行就爱出来晃悠的,九成九都死了。”
方橙说:“哦。”
许庭生瞪她,说:“别光哦,要记住。”
方橙说:“哦。”
曾经被她吃得死死的的那个叫做许庭生的大一男孩,不知何时,就如同长辈一般了。这一次,是他在为他们姐弟,甚至家人……遮风挡雨。
其实方橙还有事想问,关于她身在狱中的父母,别人或许都已经认了,放弃了,许庭生也从来不提,但是方橙没法放下。
她始终想着,事情是否还有一丝回转的希望。
只是眼下的情况,许庭生保住自己这些人就已经不易,从昨天到今天,要不是因为许庭生,他们姐弟俩应该也已经倒在鬼门关上。
方橙暂时没法要求他更多。
…………
余晴跟方余庆在一起的时候,跟许庭生身边这拨人差不多都成了朋友,包括项凝、apple。
人从岩州出发去了一拨。
许庭生调了人给老爷子当看护,然后他、方余庆、钟武胜、方橙四个人一起光明正大的出发赶赴苏州。这事儿如果凌萧两家会盯着,自然就会查,查了,他们去哪,为什么去,就都再清晰不过。
所以一点不必遮掩。
一路上许庭生和方橙换着开车,方余庆在后座埋头不做声。也许他曾经从未想过,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参加余晴和别人的婚礼。
方余庆认识余晴是大一,当时他还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官二代,花花公子,普通工薪家庭出身的余晴有着自身完善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对他的身份一点都瞧不上,反而多了几分厌恶。
结果就因为这样,本是“见色起意”的方余庆,不屈不挠的一路把无赖纠缠从大一持续到了大二。
余晴终于发现了他身上那些本真的东西。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方余庆依然不那么懂事,但是余晴知道,他爱自己。在这场爱情里,余晴一路用爱和智慧塑造了一个更好的方余庆。
余晴大四毕业回去苏州的时候,这份感情被放弃过一次,因为两个家庭的落差,因为一次偶遇方余庆父母的遭遇,余晴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和方余庆一定会有结果。
之后方余庆决定走上商场,摆脱家庭的束缚,用一场千里奔袭的求婚,把这场感情又拉了回来。
一切看着都那么美好……
直到……
婚礼的酒店档次并不高,看来余晴要嫁的人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男同学。家境或许跟她一样,都很普通。
许庭生隔着一些距离把车停下,问方余庆,“过去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方余庆把衬衫扣子检查了一遍,拨了一下头发,然后问:“你们看我怎么样?我……看起来还正常吧。”
“正常。”
“那走吧。”
把车在停车场停好,一行四人绕回正门。
远远的,可以看见余晴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酒店门口迎候宾客,在她身边,是身穿黑色西装的她的新郎。
方余庆脚步停住。
“怎么了?反悔啦?”方橙问。
“不是,我突然想起来我没准备红包。”方余庆解释说。
许庭生递给他一个硕大的红包说:“我帮你准备好了。”
方余庆接在手里摸了一把,感觉不对,说:“里面是什么?”
“一套房子”,许庭生直接说,“开发商是我爸的朋友,楼盘就在余晴单位旁边。我昨天托人订的,钱已经付过了,到时余晴自己带身份证去办手续就好。”
“这……”
“这是你当初梦想为她做的,可惜……咱们来不及盖一座晴园了。”
方余庆背过身偷偷擦掉眼泪,再转回身笑着说:“当初就说给她买,死活不要。说买车也不要。结果每天骑好久的车上班,冬天被风吹得手和耳朵长冻疮……”
“以后好了,还有人在身边照顾。”
他当先往前走。
余晴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长发盘起,戴了银色的皇冠,银色的高跟鞋,白嫩的香肩,灿烂的笑容……今天的新娘美得不可方物。
她刚跟一拨客人寒暄完毕,转头,突然就看到了走到面前的方余庆。
“你……来了?”愣了一下,余晴说。
“是啊,老同学嘛”,方余庆微笑着把手里的红包递过去,竭尽全力开口说,“恭喜,新婚快乐……百年,百年好合。”
“谢谢。”余晴偏过头,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新婚快乐。”许庭生和钟武胜上前,挡住了也许再看一眼就要崩溃的方余庆。
“余晴……你穿婚纱真的好漂亮。”方橙上前拉着余晴的手说。
余晴张开双臂抱了抱方橙,说:“谢谢姐姐。”
是啊,她本来应该是她的姐姐。
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郁闷和不快说:“你就是方余庆吧?”
说话的是新郎,几个人这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红色领带,个子不算高,要说帅也肯定没方余庆帅,但是诚实的说,面前这个人整体看起来其实挺不错,相貌俊朗,双眼透着英气。比方余庆多了几分温润。
“对,你好,我是余晴的大学同学。恭喜。”方余庆伸手。
新郎不握,略带嘲讽的勾了勾嘴角,摇头说:“这个就不用演了,我知道你。其实这个我并不介意,只是……你怎么就来了呢?说实话,我是真不欢迎你啊!”
本该咄咄逼人或者极为不善的一段话,被他说得满是无奈和郁闷。
方余庆自然更不好有什么情绪,微微欠身说:“对不起,我坐一会就走。”
“还坐一会儿……”新郎似乎很有些不情愿的嘀咕着。
余晴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转头对方余庆四人说:“你们先上去坐吧,我一会就上来。那个……余庆……”
“嗯?”
“我另外有请咱们大学的一些同学、朋友……你以前的朋友,曹庆他们也都来了。那个,我怕你,你……”
“放心吧。今天是你结婚,不管他们怎么……开玩笑,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谢谢。”
经余晴提醒,许庭生才意识到,其实今天方余庆选择来余晴的婚礼,除了这场婚礼本身,还有另外一个不好应付的情况,他曾经那些和余晴共同的朋友和同学。
其中比如曹庆之类曾经算是和他一起混,甚至部分跟着他混的人,都是清楚方家如今的情况的。方余庆对人不擅虚与委蛇,其实不经意间得罪过不少人,这些人当初能隐忍,能狗腿,是因为方家的权势,方余庆复杂的社会关系,如今翻身居高临下,会说什么,做什么……很难预料。
“放心吧。我不搭理他们就好。”迎着许庭生和方橙担忧的目光,方余庆道。他曾经可不是能忍任何一点气的方余庆。
四个人穿过不算宽敞的酒店大堂,看了看电梯口的人群,决定走空旷的楼梯。
一层楼梯走了还不到一半。
“余庆……”
四个人回头。
新娘余晴两手提着自己的大裙摆站在楼梯下,仰着头,两眼看着方余庆。
“那个事,是假的对吗?是因为家里出事了,你怕拖累我,故意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