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部病房的条件大体应该说很好,而且分了里外两间。许庭生跟在方余庆后面走进去的时候,外间坐了四个人,但都一样的低着头不出气,就算有的抬头看了许庭生一眼,也很快低回去。
这给人感觉,他们好像随时准备齐齐一口气叹出来,叹得死灰一地,连一点火星都不见。
眼前情境、氛围,似乎很能代表方家现在的状态。
大厦将倾之际,方家第二代的老大,原本从职位和能力等方面来说唯一有可能成为主心骨的一个,方余庆的大伯,第一时间就已经进去了。
对手眼疾手快,出手果断,方家如一条蛇不及转身便被人敲中七寸,瘫作一团。剩下的,只有人人自危。
这一行唯一的目的是见老爷子,连走在前面的方余庆都没停下来跟家里这些长辈打招呼,许庭生自然更没心思先客套一番。
两个人径直进了里间。
方老爷子看见许庭生,没出声,一手两个指头在床沿敲了敲。
方余庆他爹退出去。
再敲一敲。
方余庆看着老爷子,指了指自己。
老爷子缓缓点了一下头。
方余庆有些犹豫的看了看许庭生,然后也退了出去,严严实实的把门关好。
病房里间就剩下了许庭生这个外人,和眼前那个全身各处插满各种导管仪器,整个人干枯得如同一截腐败死木的老人。
老人有病在身,这一点,许庭生上次见面就了解。但是那时的他,至少精气神还在,还能看出来那份曾经十余年浴血沙场,数十载身居高位的势。
他当时看起来还硬朗。
说上了年纪的人硬朗,有人是身体上的硬朗,有人是骨子里的,精神上的,方老爷子当时就已经只剩后者,但是牛逼到能凭后者硬撑出前者的状态。
用方余庆的话来说,其实以老爷子的身体,也许三年前,或更早些,早就该进医院找一堆专家会诊了,但是他就在家那么硬扛着,凭中医调理,每年找状态最好的时候固定露几次面,硬生生把人唬住。
他在为方家争取时间,直到油尽灯枯。
许庭生想象他曾经一手挺起一架机枪冲锋的样子,回忆他上次见面龙行虎步,目光如炬的架势……老头,你这如今,只剩一层干皱的死皮挂在骨头上了,你还能唬得住谁?
“小子,你在看什么?”老人缓缓开口说。
说完,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大片大片棕褐色的斑,这种斑如今他全身都是,包括面部。
“是不是在看这个?你别以为这是老人斑,不是,是死人斑……”
“怎么,你不信?”
许庭生心说哎哟,又唬我,吓谁呢。
“你得信,因为你没看过,我看过,我看过太多死后不及掩埋的尸体,漫山遍野,层层叠叠。人死了要烂,就是我这个样子。”
许庭生无奈的笑了笑,说:“好,你牛。”
“倒也是”,老爷子毫不谦虚的说,“一般人都是死了才长尸斑,因为要烂。我不一样,我这种人,不到烂尽了,死不了……我想活多久活多久。”
许庭生就那么静静的听着面前老人气若游丝的跟自己吹牛逼,不吭声,但你要问他信还是不信,其实他信,有的人意志如铁,不到烂尽了,死不了。
只是这样的人往往死得很痛苦。
“其实真他妈痛,我挨过枪子,比那都痛。拿机枪枪毙我一百遍都没这么痛。”
“知道。”
“不过最难其实还不是这个,最难是老子活了几十年,临了,自己竟然连尿都不会尿了,天天用管子导,连裤裆里的老鸟,都要给那些黄毛丫头,那些小护士们看,今天这个看,明天那个看。
像条死泥鳅,任她们摆弄。这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不是,就早几年也一样,她们敢这样,那就是找‘死’。我一杆霸王枪,我……
我有几次就在脑子里想,这他娘的不能让她们看扁了,我得挺一杆子,叫她们知道爷爷当年厉害,吓死她们。
可惜……”
老人絮絮叨叨,像是把许庭生当了当年一起窝战壕里,在枪炮声中叼着烟说闲话吹牛逼的老战友,那些人,如今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不多,其中还有两个成了仇。
他说的这些话,听来像是荤话,俏皮话,无赖话,但是实际不是,老爷子是真的在诉苦,没对他的家人诉,却跟许庭生说了。
将军最好阵前死,有的人强悍了一辈子,最不能忍不是病痛和死亡,是自己虚弱无能,任人摆布的状态。
美人白头,英雄迟暮,一样,都是人生凄凉事。
这样的话,许庭生猜他其实更愿意对那两位如今成了仇的老战友说,想跟他们一起喝一杯,一起忆当年。当年,他们一起窝在战壕里,聊起各自惦念的,李村的小寡妇,张村的小妮子……
男人年轻时候,不就这么点事?尤其是一群今日不知明日死的年轻男人。
许庭生没插嘴,静静听完。
然后说:“你力气不多,咱们先说正事。”
老爷子像是突然有些激动,说:“说什么正事?有什么好说。我方家帮了你那么多,如今落难,你还我一份情,天经地义的事,你做去就好。怎的?还想邀功?还是你准备忘恩负义?”
许庭生用看一个无赖的眼神看着他。
“临终,托付你件事。”老人悻悻的改口,语气认真的说道。
“你先说。”许庭生跟着认真起来,毕竟这里,有“临终”两个字做前提,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太满,没有一口答应。他只说“你先说”,这等于留了退路。
“你把方橙娶了,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许庭生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神情泰然的老头。这要是钓鱼,钩太直,要是个坑,也忘了好歹遮盖一下。这时候娶方橙,跟往火坑里跳有什么区别?!
老头想拉许庭生彻底下水,跟方家同命运,把整个方家的死活兴衰丢在他肩上。太损。他若不是插了一身管子,许庭生当场就得扑上去跟他干一架。
“太,不,要,脸,了。”许庭生说。
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老爷子想着拉许庭生彻底下水,那些欠的情,得的好处什么的,其实都做不得数,真正能压天平的,就是方余庆。
否则许庭生根本不必,更不该参与这件事。
方家,与他何干?!
而今他虽然参与,却也不打算彻底跳进去。
刚刚一番话耗了不少力气,老人不得已缓了一阵,才慢慢开口:“我这辈子养儿养女时没用心,做得不好,子女里头没出一个人才……到养孙子孙女时,才算花了点心思。”
“养正,余庆的堂哥,我欲养他一身正气,不惜让他一时格格不入,等时局变化,有用正之人,给他用武之地……他,你应该见过。”
“养妖,我孙女方橙。方家三代人,独她能成狐。她若长成,我方家至少数十年无忧。”
“养野,我容余庆去市井,容他无法无天,野性生长。他若一天顿悟,方家百年无忧。”
老爷子突然改口说这些,用意在哪,许庭生隐隐猜到,但不接话,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方家第二代,死活不管。”
“第三代,其余不管。”
“我被人挫骨扬灰,不必管。”
“我只要这三个能活,能有路可走。”
原来,这才是他的临终托付。他骗了所有人,包括他的亲子亲女,因为他们,也是弃子。方家所有希望,他都放在这三个人身上。
方家剩余所有资源、力量,加上许庭生,也都不会分顾其他人一丝一毫。
有的人,见过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尸体……知道,生,从来都从死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