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战争与和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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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库图索夫所指挥的三万五千俄军,既被保拿巴特所指挥的十万法军所追赶,又受到居民的仇视。俄军对同盟军失去信心,感到军需的缺乏,一面被迫在一切预料之外的战争条件下去作战,一面赶快地顺着多瑙河后退,在被敌人追上的地方停下来,只在为了撤退而不损失辎重这种必要的时候,才用后卫战作抵抗。在拉姆巴赫,阿姆世太顿,和美尔克发生了战事;但,虽然俄军在作战时具有被敌人所承认的勇敢和顽强,这些战事的结果却只是更快的退却。在乌尔姆免于被俘而在不劳诺和库图索夫会合的奥军,现在和俄军分离了,库图索夫只剩下了力量薄弱、极度疲乏的军队。要想保卫维也纳是不可能的了。库图索夫放弃了攻击性的、根据新的科学原则——战略——而周密计划的战争,这个计划是库图索夫驻防维也纳的时候奥国参谋部交给他的,库图索夫现在所有的唯一而几乎不可达到的目的,就是不要像马克在乌尔姆那样地损失军队,而与从俄国开来的军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索夫率领军队渡到多瑙河左岸,第一次停留下来,让多瑙河横隔在自己与法军主力之间。三十日,他攻击多瑙河左岸莫尔提页的师,将它击溃。俄军在这个战斗中,第一次获得了胜利品:军旗,大炮,和两名敌将。在两周的退却之后,俄军第一次停留下来,并且在战斗之后,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打退了法军。虽然军队是衣履破碎,极度疲乏,因为落伍、受伤、死亡、疾病而减弱了三分之一的力量;虽然病号和伤兵,带着库图索夫的要敌人对他们有人道待遇的信,留在多瑙河彼岸;虽然克累姆斯的大医院和改为医院的大屋子不能容纳所有的病号和伤兵,——虽然有这一切,但是守住了克雷姆斯,和对莫尔提页的胜利,大大提高了士气。在全军之中,在总司令部里,流传着最可喜的然而不确实的谣言:说到臆测的、从俄军开来的纵队的临近,说到奥军所得的胜利,和惊慌失措的保拿巴特的退却。

安德来公爵在会战时,是在阵亡的奥国将军施密特的身边。他的坐骑受了伤,他的手臂受到子弹的轻伤。为表示总司令的特别垂青,他被派遗去把这次胜利的消息送给奥国宫廷,奥国宫廷此刻已经在不儒恩,不在受法军威胁的维也纳了。在会战的夜间,安来德公爵,兴奋然而并不疲倦,(虽然他的体格看起来并不强健,安德来公爵却能忍受身体的疲倦,远为超过许多最强健的人,)带了情报从道黑图罗夫那里骑马到克累姆斯见了库图索夫,当夜就被派遣到不儒恩去做信使。派充信使的意义,在赏赐之外,还是晋升前的重要的步骤。

夜色黑暗,却有星光;道路在昨天会战的时候所降落的白雪之间是黑色的。安德来公爵在驿车里颠簸着,时而回想着此番战役的印象,时而高兴地设想着他将用胜利的消息所产生的印象,回忆着总司令和同僚的送别,他体验到那样的一种情绪,好像是一个人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所期望的幸福的开端。他一闭眼,他的耳朵里便听到枪炮的声昔,这声音和车轮声以及胜利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时而他开始想象着:俄军奔跑,他自己被杀;但他赶快地清醒过来,似乎是庆幸地重新认清了,并没有这回事,而相反的,是法国人逃跑了。他重新想起了胜利的全部详情,在会战时自己镇定的勇气,于是安了心,打盹了……在黑暗的有星的夜之后,明亮的,愉快的早晨来到了。雪在阳光中溶化着,马迅速地奔跑,在大路两边同样地闪过了各种新的森林、田地、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越过了一列俄国伤兵车。管理运送的俄国军官,躺在第一辆小车上,大声地叫着,用粗话骂一个兵。一列长长的德国运货车,每辆上面坐着六个以上面包苍白,身上扎裹、衣服脏污的伤兵,在石头道路上颠簸。他们当中有的在说话(他听到了俄语),有的在吃面包,伤最重的沉默着,怀着带病的孩子般的淡漠的心情,望着从他们身边急驰而过的信使。

安德来公爵吩咐了停车,问了一个兵士,他们是在什么战役中受伤的。

“前天在多瑙河上,”兵士回答。

安德来公爵拿出钱袋,给了兵士们三个金币。

“给大家的,”他向着走来的军官说。

“祝你们恢复健康,弟兄们,”他又向兵士们诋,“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呢。”

“那末,副官先生,有什么消息呢?”军官问,显然是希望攀谈起来。

“好消息,向前赶!”他向车夫喊着,奔驰到前面去了。

当安德来公爵到达不儒恩时,天色已经很黑了,他看见了四周的高屋,商店里的、房屋窗牖里的、和街灯的灯光,在街道上轰轰走过的华丽车辆,以及繁华的大城的气氛,它对于刚刚离开军营生活的军人总是那么有魅力的。安德来公爵,虽然是在急驰和熬夜之后,但是到达宫廷时,他觉得自己比昨天更有精神。只是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火热的光,思想极迅速而明确地变换着。他又历历在目地回想着会战的全部详情,但已不是紊乱的而是确定的扼要叙述的形式,这是他打算向法兰西斯皇帝报告的。他又清楚地想象着他们可能向他问到的偶然问题,以及他对他们所要作的回答。他料想,他们会立刻把他传见皇帝。但是在宫廷的大门口有一个官员跑出来迎接他,知道了他是信使,便领他走到另一道大门口。

“从走廊向右;在那里,Euer Hochgeboren,〔大人,〕您会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官员向他说。“他会领您去见陆军大臣。”

值班的侍从武官,迎接了安德来公爵,要他稍待,自己去报告陆军大臣。五分钟后,侍从武官回来了,并且特别恭敬地俯下身,让安德来公爵走在他前面,领他经过走廊,到了陆军大臣在办公的房间。侍从武官似乎是想要用他的周到的礼貌来防止俄国副官对他表示亲密。

当安德来公爵走进陆军大臣办公室的门时,他的高兴情绪大大地低落了。他觉得自己受了侮慢,这侮慢的感觉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他所不自觉的、毫无根据的遭受轻视的感觉。他的敏捷的头脑也在顷刻之间向他提出了一个观点,根据这个观点,他也有权利轻视侍从武官和陆军大臣。他想,“他们闻不到火药气味,一定以为获得胜利是很容易的!”他的眼睛轻蔑地半闭着,他特别缓慢地走进陆军大臣的房间。他看见陆军大臣坐在大桌子前面,并且在头两分钟没有注意走进房间的人,这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陆军大臣把他的鬓角斑白的光头低俯在两支蜡烛之间,一面阅读公文,一面用铅笔划着。他在开门以及在听到脚步声时,都没有抬起头来,直到看完了公文。

“把这个拿去,发出去,”陆军大臣递着公文,向自己的副官说,还是没有注意信使。

安德来公爵觉得,或者是在陆军大臣所关心的一切事件之中,库图索夫军队的行动最不能引起他注意,或者是他要使俄国信使有这个感觉。“但这在我是完全无所谓的,”他想。陆军大臣集拢了其余的公文,把四边理齐,然后抬起头来。他有聪明的特异的头。但是在他转向安德来公爵的那一瞬间,陆军大臣脸上聪明的坚决的表情,显然是习惯地自觉地改变了:他睑上有了笨拙、虚伪而不隐藏自己虚伪的笑容,好像是一个人在他先后接见了许多请求者的时候所有的那种笑容。

“是库图索夫大元帅那里来的吗?”他问。“我希望,是好消息吗?和莫尔提页打过仗吗?胜利吗?正是时候!”

他接了那件写给他的紧急文书,开始带着悲戚的表情阅读着。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施密特!”他用德语说。“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看完了紧急文书,他把它放在桌上,看了看安德来公爵,显然是在思索什么。

“啊,多么不幸哦!您说,那是决定性的战斗吗?但是莫尔提页没有被俘。”他思索了一下。“我很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虽然施密特的死是胜利的重大代价。当然,陛下愿意见您,但是不在今天。谢谢您,休息去吧。明天在检阅后的朝会上。但我会通知您的。”

在谈话时消去的笨拙笑容,又在陆军大臣的脸上出现了。

“再见,我很感谢您。皇帝陛下大概很愿意见您,”他重述,然后点了点头。

当安德来公爵走出宫廷时,他觉得,胜利所带给他的一切兴趣和快乐,现在都被他留了下来,交在大臣和恭敬的副官的淡漠的手里了。他的全部的思想忽然改变了:他觉得会战变成陈久遥远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