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消失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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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活佛确实需要恢复一下体力。康维觉得这毫不奇怪,活佛讲述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累坏了,而他本身也想缓解休息一下。他觉得这片刻的小憩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恰到好处的,伴着传统的礼节,品上几杯清茶,这犹如一段华彩乐章令人轻松。仿佛是活佛有“心灵感应”(如果不是巧合),他开始谈起音乐,并且说他很高兴康维对音乐的兴趣在香格里拉得到了满足。康维很礼貌地回答说,他非常惊讶地发现喇嘛寺藏有如此完整的欧洲作曲家的作品。活佛一边喝着茶一边对康维的赞美表示感谢。

“啊,亲爱的康维,我们很幸运,我们这里有一位天才的音乐家——他实际上是肖邦的学生——我们的音乐室由他全权管理。你应该见见他。”

“我非常愿意。张曾经跟我说,你最喜爱的西方作曲家是莫扎特。”

“是这样,”活佛回应道,“莫扎特的音乐听起来有一种令人满足的朴素典雅。他的风格既不过分夸张也不过分拘谨,使他的音乐恰到好处地得以展现。”

他们这样交谈着,一直到茶水喝完,茶杯撤走。这时,康维平静地说:“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你是想让我们留在这儿?我认为,那就是你说的重要不变的规定?”

“你猜得很对,我的孩子。”

“也就是说,我们将永远待在这里?”

“我非常愿意用你们英语中精彩的成语来表述——我们一起在此‘永恒’。”

“我不解的是,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们四个呢?”

活佛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态,回答道:“这个说起来很复杂,如果你愿意听的话。你一定知道,我们总是尽可能地保持这里人员的数量——先不说什么其他理由,能拥有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人在这里生活就是很让人高兴的事了。不幸的是,自从最近发生的欧陆战争和俄国革命以来,到西藏旅行和探险的活动就完全停止了。实际上,我们上一次接待的来访者,一个日本人,是1912年来到这里的,坦率地说,他不是对我们很有价值的人。你知道,亲爱的康维,我们不是骗子,我们不保证而且也无法保证人们留下来一定完美。有些人来到这里一无所获,另外一些人只是活到了通常所谓的高龄,然后小病而终。一般来说,藏族人由于习惯了当地的海拔和气候条件,他们不像外来人那么脆弱。他们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民族,我们接纳了很多藏族人,不过我想不会有很多人活过一百岁。汉族人稍好一些,但也有不少失败的案例。毫无疑问,我们的最佳人选是欧洲的日耳曼人和拉丁人,也许美国人也一样有较强的适应性。很幸运的是,我们终于在你和你的伙伴中找到了这样民族的人。

“我继续回答你提出的问题。正如我一直在说明的那样,我们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新人来了,而且在这期间还有一些人去世,因此,人员补充问题便开始浮现了。就在几年前,我们当中的一个成员提出了一个新想法。他是我们山谷中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完全值得信任,而且绝对认同我们的目标,但是,像所有山谷居民一样,他天生就比外界人少了一些机遇。就是他提出的建议,他要离开山谷到周围地区转一转,用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的方法带回我们需要补充的新居民。从许多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个革命性的创举,慎重考虑之后我们同意了这个计划。你知道,我们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香格里拉也不例外。”

“你是说,他是有计划被派出去用飞机向山谷里送人的?”

“是的,你知道,他是一个天赋过人、足智多谋的小伙子,我们都非常信任他。这个主意是他出的,我们就没干涉他的实施。我们只是知道,他计划中的第一步是去一家美国飞行学校学习。”

“但是他接下来的计划又是怎么实施的呢?就是碰巧,那架飞机在巴斯库尔——”

“没错,亲爱的康维——许多事情都是偶然。就是碰巧了,塔卢当时正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即使这次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那么一两年以后也许还会有其他机会——当然,或许什么机会也没有。我承认,在听到岗哨说他降落在高原上时,我非常惊喜。如今航空技术进步真快,我还一直觉得,一架普通飞机很难穿越群山,这样的事情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实现。”

“那不是一架普通飞机,是一种特制飞机,专供山区飞行的。”

“又是一个巧合?我们这位年轻朋友真够幸运的。可惜我们无法和他讨论这事了——对于他的死我们都很悲伤。他要活着的话,你会喜欢他的,康维。”

康维轻轻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但是,这整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孩子,你能用这样口气提问,我非常高兴。在我漫长的人生历程中,还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向我提问。在我把真相说出时,我见识了几乎所有想象得到的态度——愤慨、悲伤、狂怒、怀疑、歇斯底里——但是,除了今天晚上,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感兴趣地谈论这一切。今天你只是感兴趣,明天你就会关切,最终,你也许会把这当作使命。”

“这个我无法承诺。”

“你有疑虑,我很高兴——这才是信任的根基……不过,我们还是不要争论了。你感兴趣,已经非常难得了。我只希望你,目前不要把我告诉你的一切让你的那三个同伴知道。”

康维沉默不语。

“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像你一样,但是,为他们着想,这事最好不要操之过急。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事,我也无需你的保证,我知道,你会考虑很周全的。

“现在让我为你总结一下你未来的美好人生。我应该说,根据通常标准你还很年轻,正如人们说的那样,你的前程正好。在一般情况下,你还有二十或三十年的时光可以慢慢度过,逐渐衰老,也根本谈不上是无聊的未来,我也不希望你和我有一样的看法——这是一段贫乏、窒息、狂躁的时段。你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毫无疑问是在稚嫩懵懂中度过,而你人生的后二十五年也很自然地要在暗淡而世故的阴影之下,那么在这两个时段之间能够照亮人生的阳光何其少也!

“但是,也许你命中注定要幸运很多,因为根据香格里拉的标准,你充满阳光的岁月几乎还没有开始。也许再过几十年你也不会感到比现在衰老——你也许会像亨舍尔一样青春永驻。但是,请你相信我,那只是一个初级和肤浅的阶段。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衰老,不过衰老的速度相当缓慢,而且你会进入到一种至高境界。到八十岁时,你也许还会像年轻人一样爬到隘口,但是到了这个岁数的两倍时,你就不应该奢望这样的奇迹继续延续了。我们不是奇迹的创造者,我们战胜不了死亡甚至衰老。我们已经做到的和有时候能够做的只是延缓这个我们称之为人生的短暂过程的节奏。在这里我们用非常简单的方式达到这个目的,而在别处这绝无可能,当然不要误会:我们所有人都难逃生命的终结。

“即便如此,我给你描述的未来还是很诱人的——当外面世界的人们追随着时间的匆匆脚步时,你却可以在悠长的宁静中观赏落日余晖,而且心无所忧。岁月更迭,你也将从情欲享乐中升华到简朴但同样满足的境界,你也许没有了昔日的身体灵活和良好胃口,但你得到的东西完全可以弥补,你将收获平静和感悟、成熟和智慧以及清晰美好的回忆。而且,最珍贵的是,你将会拥有“时间”——你们西方人苦苦追求却失去甚多的那个非常美好的东西。

“好好想一想,你将会有时间阅读——再也不用为节省片刻时间而走马观花或因唯恐太花时间而放弃某项研究。你对音乐还很有兴趣——在这里有你需要的乐谱乐器,平静而无限的时光里你可以尽情享受音乐带来的美妙。而且,我们觉得你还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人——你不想与人建立睿智而和谐的友好关系吗?那需要你具有长久的仁善之心,这样做死亡也不会急于召唤你。抑或,你喜欢独处,你不也可以独坐在这里的楼台亭榭进行深入思考吗?”

话说到这里,活佛稍作停顿,但康维没有借机提问。

“亲爱的康维,你不想就此说点儿什么吗?请原谅我的长篇大论——我到了这样一个唠叨的年龄,而且我们这个民族也从来不觉得滔滔不绝有什么不妥……不过,你也许在思考妻子、父母、孩子怎么办呢?或者那些建功立业的抱负怎么办呢?相信我,虽然这份痛苦一开始会很强烈,但是十年后,甚至这份痛苦的影子都不会在你记忆中留存。不过,实际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没有这类舍家或抱负之苦。”

这样准确地被活佛言中,康维有些吃惊。“你说对了,”康维回应道,“我没成家,也没有几个知近的朋友,更没有什么抱负。”

“没有抱负?那么你是怎么从世风日下的氛围中挣脱出来的呢?”

这一问才让康维感到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交谈。“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除了努力感到力不从心外,我总感到所谓成功的许多东西似乎并不很令人向往。我在领事馆供职——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职位,但是很适合我。”

“然而,你的心思没在那上面?”

“别说心思,我连一半的精力都没用。我天生懒惰。”

听了这话,活佛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更扭曲了,过了好一会儿,康维才意识到活佛很可能是在笑。

“干蠢事时偷懒是一种伟大的美德,”活佛低语道,“无论如何,你很难发现我们会强求谁去做什么事。我相信,张已经向你介绍了我们的适度原则,而且,我们始终保持适度的一件事是适度的积极性。比如说,我本人有能力学习十门语言,如果我再积极努力些,也许能学二十门。但是,我不那样做。这种做法同样适用于其他方面,你会发现我们既不放纵也不禁止欲望。在我们年长体衰之前,我们非常乐于享受食欲之美,而且——有利于我们年轻弟子们的是——山谷里的女人也乐于把适度原则用于她们的贞洁。总体来说,我认为你无需费力就能适应这里的做法。实际上,张对此非常乐观,这次见面后,我对你也非常有信心。

“但是,我必须承认,在你的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品质,这种东西是以前任何来访者都不具备的。不完全是玩世不恭,也少些愤世嫉俗。也许有一点儿幻想破灭,但又思想明澈,这是不活到一百岁很难明白的思想。如果我必须用一个词来总结的话,那就是心静如水。”

康维答道:“毫无疑问,这个词非常恰当。我不知道你是否把来这里的人都进行分类,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把我标记为‘1914-1918’的人。我想,那就可以使我成为你们博物馆里绝无仅有的古董了——和我一起来这里的其他三个人不属于这个类别。在我和你提到的那些年中,我已经消磨殆尽了我的大部分激情和精力,我很少和别人谈这些,自那个时候以来,我最希望的就是让我自由独处,别来烦我。在这里我发现了吸引我的那种魅力和宁静,毫无疑问,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会适应这里的一切。”

“说完了,我的孩子?”

“我希望我能很好地恪守你们的适度原则。”

“你很聪明——就像张跟我说的那样,你很睿智。但是,对我给你描述的未来你没有产生什么更强烈的感受吗?”

康维沉默片刻,答道:“你对过去的讲述深深触动了我,但老实说,你对未来的描述也吸引我,可是很抽象。我看不了那么远。如果说让我明天或者下周或者甚至明年离开香格里拉,我肯定会感到无限遗憾,但是如果说我活到一百岁时会是怎样的感受,这无法预言。不管未来如何,我都能面对,但是让我感受强烈,就一定要有意义。我有时就怀疑人生本身是否有意义,如果没有,再长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我的朋友,这座建筑既属于佛教又属于基督教,它会让你非常安心的。”

“也许吧,但我还是想知道活到一百岁的更明确的理由。”

“有一个理由,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明确的理由。那也是人们来此世外桃源的理由。我们不相信无用的尝试和纯粹的胡思乱想。我们看到一个梦境,一个梦幻。这个梦幻曾经第一次是年迈的佩罗讲述的,那是1789年的事了,他当时是在这间屋子里等待死亡。就像我和你讲的一样,他回顾了他漫长的一生,他感觉似乎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暂易逝的,而且战争、贪欲和野蛮总有一天会将这些美好摧毁,直至一干二净。他记起了他亲眼所见的一些情景,而且头脑中又想象出其他一些景象,他看到了一些国家不是靠智慧而是靠野蛮激情和歼灭一切的意志在变得强大,他看到这些国家的武装威力在成倍地增长,已经到了一个单兵武装足以抵御整个路易十四军队的程度。他认为,当他们把陆地和海洋都变成废墟的时候,他们就会转向太空……你能说他的梦幻不真实吗?”

“很真实。”

“但还不止这些。他预示会有那样一个时刻到来——人类由于杀戮技能的提升而横行世界,使得世上一切珍贵的东西处在威胁之中,包括所有的书籍、绘画,所有的和谐、美好以及两千年来人类积累下来的一切珍宝。那些微小、脆弱、没有保护能力的东西——都将像李维的著作那样毁灭殆尽,或者像被英国人毁灭的北京圆明园那样遭到洗劫。”

“我也这样认为。”

“当然你能同意我的观点。但是理性的人们反对机械文明的理由是什么呢?相信我,老佩罗的预见将会成真。我的孩子,那就是为什么我到这里,你到这里的原因,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从四面八方会集这里祈求活过这场厄运的原因。”

“活过这场厄运?”

“待在这里就是机会。你不用到我这把年纪,灾难就会过去了。”

“你的意思是香格里拉会逃此一劫?”

“也许吧。我们可以不期盼幸运降临,但我们似乎可以期待外界忽视这里。在这里,我们与书籍和音乐为伴,信奉着适度的原则,保护着一个走向没落时代的脆弱光华,并寻求着那种人在激情耗尽时所需的智慧。我们要把珍藏的遗产传递给后人。让我们尽情地欢乐,直到那一刻到来。”

“那然后呢?”

“然后,我的孩子,当强者相互毁灭的时候,基督教的伦理观念也许最终会得以实现,而温顺者就会继承这个世界。”

活佛的低语中渗透着一丝坚定,康维被那种坚定深深感染;再一次,他感到了周围黑暗汹涌,但这次却仿佛是外面世界已在酝酿那场风暴。这时他看到香格里拉这位活佛实际也有些激动,像若隐若现的魂灵一样从椅子上起身直立。仅出于礼貌,康维本想去搀扶一下,但是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冲动撞击着他,他做出一个他以前没向任何人做过的事情;他跪了下来,而且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明白您说的话,活佛。”康维说道。

他记不清他最终是怎么离开的。他长久地陷于梦幻感觉之中不能自拔。他记得从那些闷热的楼上房间出来之后,夜晚的空气已十分寒冷,张来了,悄无声息,他们又一起穿过洒满星光的一个个院落。香格里拉的迷人魅力从来没有如此浓重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山谷朦胧,静卧在山崖怀抱,如同深邃无波的湖泊,刚好与他平静的思绪融为一体。此时的康维已经心静如水。这次长谈涉及内容甚广,但给他留下的只有一种满足感,心境和情感以及精神上同样的满足感。甚至他的疑虑现在也不再是困扰,倒好像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张没有说话,他也沉默不语。夜已很深,所有的人都已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