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消失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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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想有时候人不得不适应恶劣环境。”在香格里拉第一周即将过去的时候巴纳德做了个总结,这无疑是许多应吸取的经验之一。时至此刻,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天的日常活动,有了张的帮助,刚开始的那种枯燥无聊也没有那么强烈了,不过就像在度有计划的假期罢了。他们都适应了这里的水土,感觉神清气爽,只要是活动量别太大。他们也都了解到,这里白天温暖夜晚寒冷,喇嘛寺完全是一个避风港,卡拉卡尔山上的雪崩常常发生在中午时分,山谷里种植着上等的烟草,这里的一些食物和茶酒也是最棒的,他们自己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品味和偏好。实际上,他们也发现,他们彼此了解的程度就如同四个新学生,而这所学校也只有他们四个学生。张不厌其烦地为大家营造轻松氛围。他安排游览,建议娱乐,推荐书籍。每当饭桌上出现片刻尴尬,他都会用缓缓流畅的英语给大家找话题,他每时每刻都表现得仁慈、谦恭和机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很清楚,这样就可以避免引起大家的不满,当然,马林森时不时发泄不满是另一回事。康维很高兴地注意到这一点,这样可以不断增加他对张的认识。巴纳德甚至拿西方那一套开起这位中国人的玩笑,“你知道吗,张,这里是一家糟糕透顶的旅馆。你这里从来没有过报纸吧?我愿意用你们藏书阁里的所有书籍换一份今早的《先驱论坛报》。”张回答问题总是显得那么严肃,不过那不一定就说明他对待所有问题都很较真。“我们有《时报》合订本,巴纳德先生,是前几年的。不过很遗憾,是伦敦的《时报》。”

康维欣喜地发现山谷并非无法接近,尽管山坡陡峭,独自前往不太可能。在张的陪伴下,他们用了一整天时间游览了绿色的谷底,这一景致在崖边也可尽收眼底,对于康维来说,这绝对是一次兴味无穷的旅行。他们坐在竹轿里摇摇晃晃惊恐万状地翻过一个个峭壁,而轿夫们却在陡峭的山路上稳健如常。这条路线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之处,但是在最后到达森林低处和山脚时,喇嘛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则清晰显现。这个峡谷简直就是一块与世隔绝的肥沃乐土,几千英尺的垂直高度形成了横跨温带和亚热带的两个区域。成片的各种各样农作物茁壮成长,似乎没有一寸土地浪费。整个良田延绵数十英里,宽度从一英里到五英里不等,虽然地域狭长,但有幸得到一天中最温热的阳光照射。即使没有阳光照射,空气也相当的宜人温润,虽然灌溉田地的小溪是来自雪山的冰冷水流。当康维抬头凝视如同屏障一样的雪峰时,他又一次感到壮美景色中潜伏的一种危险。要不是某个偶然形成的屏障,很明显整个山谷很可能早已成为一个湖泊,周围的雪山冰川融化的雪水会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现在,几条小溪淙淙流淌,穿过山谷汇入水库,并灌溉农田和种植园,此天工之作如同出自环保工程师之手。整个系统可谓令人匪夷的巧妙,如果这个框架结构能够经受住地震和山体滑坡冲击的话。

但是,甚至这样对未来的隐忧只会增加眼前景色在他心中的魅力。康维再一次被这样的景致所打动,正是凭借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使他在中国度过的这些年要比别人过得快乐。环抱峡谷的广阔山川点缀着小巧的草坪和没有杂草的花园,以及小溪旁漆色的茶馆和轻巧如玩具式的房舍。这里的居民似乎是汉人和藏人的完美结合,他们比汉族或者藏族的普通人都显得清爽和俊朗,而且似乎也没有受到那种无形的小社会近亲繁殖带来的恶果。在经过轿子看到陌生人时,他们个个笑脸相迎,并向张问候。他们温和而好奇,礼貌而豁达,虽然在做着各种活计但看起来却不紧不慢。总体来说,康维觉得这是他曾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群落之一,甚至布林克洛小姐,虽然一直都在窥探异教堕落迹象,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外表上”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非常棒。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到本地人都“完整地”穿着衣服,尽管妇女竟然穿着紧裤脚的汉族式裤子。她对这里的一座佛教寺院进行了细致观察,即便发挥最大想象力,也没看出有什么可以被当作原始生殖器崇拜的物件。张解释说,这座寺院有自己的喇嘛,不完全受香格里拉的控制,没有相同的清规戒律。好像在山谷的远方还有一座道观和一座孔庙。“宝石有多个面,”这位汉族人说道,“而且很多宗教可能并非绝对真理。”

“我同意这个观点,”巴纳德表现很坚定,“我不相信宗教间的敌意之说。张,你说得很有哲学道理,我一定记住你说的话,‘许多宗教并非绝对真理。’你们山上那些同道中间必定有很多贤明志士,才会悟出此理。你是对的,我十分肯定。”

“但是,”张惶惑地说道,“我们对此也只是适度的肯定。”

布林克洛小姐对此并不感到什么迷惑,她觉得这里的“适度原则”只不过是一种懒惰的表现。任何时候她都坚定自己的思想,“等我回去后,”她抿嘴说道,“我一定请求我的教会派一个传教士到这里来,如果他们嫌花费太大,我会不停地施加压力,直到他们同意为止。”

很明显,那是一种非常积极的心态,甚至马林森这位对异国传教不感兴趣的年轻人都不禁肃然起敬。“他们一定会派你来的,”他说道,“当然,那取决于你是否喜欢这样的地方。”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布林克洛小姐反驳说,“很自然,没人会喜欢这里——怎么会呢?这是一个自己笃信应该做什么的问题。”

“我想,”康维说道,“如果我是传教士,我倒宁愿选择这个地方而不是什么其他地方。”

“如果那样,”布林克洛小姐打断他的话,说道,“显然没有什么功德可言。”

“但是我没想功德的事。”

“那么就更遗憾了。因为喜欢做而去做是不会积累什么功德的,看看这里的人吧!”

“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

“没错,”她有些恼怒,接着说道,“不管怎样,我看我应该从学习藏语开始了。你能借给我一本学习藏语的书吗,张先生?”

张带着非常悦耳的腔调回答道:“没问题,女士,我非常荣幸。而且,恕我多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想法了。”

那晚,当他们回到山上的香格里拉时,张就把布林克洛小姐借书的事作为首要的事情去办。布林克洛小姐一开始有些吃惊,那是一卷由十九世纪一位勤恳的德国人编纂的大部头(她原来很可能猜想是某种“藏语速成”之类的小册子),但是有张的帮助和康维的鼓励,她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而且人们发现她在学习中获得了自虐式的满足。

康维也是一样,除了静下心来思考问题外,他还找到了不少乐趣。在阳光明媚、温暖和煦的日子里,他会充分利用藏书阁和音乐室,从而更加深了他对喇嘛们独特文化的认识。总体来看,他们对书籍的兴趣包罗万象,从希腊语的柏拉图著作到英文版的欧玛尔著作,从尼采哲学到牛顿理论,以及托马斯·莫尔、汉纳·莫尔、托马斯·穆尔、乔治·穆尔甚至奥尔德·穆尔等的著作。康维估测,加在一起能有两万到三万册之多,而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选择并得到这些图书的也让人好奇。康维也想了解最近添加的新书有多新,但是除了一本廉价的重印版《西线无战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外,再没有比这更近期的书了。后来有一次去藏书阁看书,张告诉他还有其他一些大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书籍最终也要放在书架上,这些书已经到达了喇嘛寺。“你看,我们与时代同步啊。”他说道。

“有些人未必同意你的说法,”康维微笑着回答说,“你知道,自从去年以来世界上就发生了很多事。”

“那没什么,我亲爱的先生,这在1920年时是预测不到的,而且这到1940年时也不见得为人理解。”

“那么说,你对世界危机的最新发展不感兴趣了?”

“我会非常感兴趣——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你知道,我感觉我开始理解你们了。你们的生活方式与常人不同,这是问题的关键。你们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在乎时间。如果在伦敦,我根本不会看旧报纸,而在香格里拉你们看看一年前的报纸就满足了。两种态度我觉得都合乎情理。顺便问一句,你们上一次来访客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康维先生,很遗憾,我没法告诉你。”

谈话常常以这种方式结束,康维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快,反而张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往往让他头疼不已。随着他和张见面次数的增多,他开始越来越喜欢他了,不过他还是没见到一个寺院的喇嘛,这让他困惑不解。就算喇嘛们不能接触,难道除了张之外就没有其他信徒了吗?

当然,还有那位娇小的满族姑娘。他去音乐室的时候偶尔会看见她,但是她不懂英语,而他现在还不愿意暴露自己懂汉语。他不十分确定她是在自弹自乐,还是作为学生在练习。她的演奏,实际上也包括她的整体表现,都相当的正规,她选择的基本上都是那些经典名曲,如巴赫、科雷利、斯卡拉蒂的作品,偶尔也会演奏莫扎特的曲子。她更喜欢竖琴而不是钢琴,但是当康维弹奏钢琴时她会认真而且几乎是恭敬地倾听。无法了解她的内心想法,也很难猜测她的年龄。康维怀疑她年过三十,又觉得她不到十三。然而,如此明显的三十岁与十三岁的差异特征却奇怪地让人难以在她的面貌上完全区别。

马林森有时无聊,就来听听音乐,她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迷。“我无法想象她在这里做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对康维说,“喇嘛这行当也许很适合像张这样的老头儿,但是对于一个女孩儿这有什么吸引力呢?我想知道她在这儿待多长时间了?”

“我也想知道,但这件事,不可能有人告诉我们。”

“你认为她喜欢待在这里?”

“我敢肯定地说她看上去也不像不喜欢这里。”

“对此,她好像没什么感觉。她很像一个小的象牙娃娃,不像一个人。”

“怎么说也像个迷人之物。”

“就目前情况而言,是这样。”

康维微笑道:“你好好想一想就远不止这些,马林森。毕竟,这位象牙娃娃懂规矩,穿着有品位,面容姣好,琴艺一流,而且她还不会像打冰球那样满屋乱窜。据我所知,西欧就鲜有具备这些美德的女性。”

“你对女人也太挑剔了,康维。”

康维习惯了这样的指责。实际上他与女性一直没有太多的交往,在印度时,他偶尔到山中避暑地休假,他挑剔的名声就人所共知了。其实他完全可以与几个女性快乐相处的,如果他愿意她们都会很高兴与他结婚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表示。他也曾经差点儿在《晨报》上宣布结婚启示,但那个姑娘不愿意去北京生活,而他又不愿意去坦布里奇韦尔斯,双方都没有妥协,最后也不可能有结果。到目前为止,就算他与女性有相处经历,那也是尝试性的、断续的而且也都是没有结果的。但是,究其根本他还真不是对女性挑剔。

他大笑着说道:“我三十有七了——你才二十四,这就说明一切了。”

过了一会儿,马林森突然问道:“那你说,张有多大岁数?”

“不好说,”康维轻松地答道,“五十岁到一百五十岁之间都可能。”

对于这些初来乍到者来说,有些信息想了解是可以做到的,但康维关于张的年龄的这种说法则让人很难了解相信。事实上,他们的好奇和疑问常常得不到回答,因此,当张真正愿意告知大量信息时,大家也可能半信半疑。比如,大家想了解山谷居民的传统和习惯,张也是毫无保留地讲给大家的,康维对此很感兴趣,因此,他与张进行讨论,这些讨论也许能整理成为一篇很有价值的学术论文。

作为一个事事爱专研的人,康维尤其对于山谷居民的管理方式感兴趣。经过观察,他发现这里似乎存在一套松散灵活的专由喇嘛寺负责管理的体制,但那种方式近乎一种非正式的善举而已。那当然是一个大家都接受的成功管理范式,每一次下山到那美丽富饶山谷去时都能证明这一点。康维对这里法律和制度的根基感到迷惑不解,这里既没有军队也没有警察,然而,总该有某种规定来对付那些不法之徒吧?张说,这里很少有犯罪发生,一部分原因是,只有非常严重的行为才被认定为犯罪,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每一个人的合理愿望都会得到满足。甚至喇嘛寺的侍仆也有权将犯罪者驱逐出山谷——不过这被认为是最严厉和可怕的惩罚,只有在不得已时才偶尔使用。张接着又解释说,对蓝月亮山谷管理的主要方式是对人们不断进行的善行教导,这会使人认识到某些事情不可做,如果做了就会失去地位和尊严。

“你们英国人在公共学校也灌输同样的观念,”张说道,“但是,我恐怕,涉及的可做和不可做的事情与这里不一样。比如说,我们山谷的居民认为对陌生人怠慢、刻毒争辩、争强好胜等都是‘不可做的’。你们英国校长倡导的所谓操场模拟战争的游戏对于这里的人来说绝对是野蛮的——实际上是一种完全荒唐的对人的动物本能的刺激。”

康维问这里是不是从来没有关于女人的争执。

“非常少见,因为横刀夺爱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

“如果一个男人非常强烈地想得到这个女人而不在乎道德不道德,那又会怎么样呢?”

“那样的话,我亲爱的先生,就另一个男人而言,如果这个男人把她让给他就是美德,当然是在女方同意的情况下。康维,你可能会感到吃惊,这里人们相互之间的些许谦让竟能如此有助于解决这些问题。”

当然,康维在参观山谷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善良和知足的气氛,他对此十分欣慰,因为他知道,在所有行业中,管理艺术是最难达到完美的。

他对此发出了由衷的赞赏,可张却说:“啊,但是你知道,我们相信完美的管理方式就是不要管得太多。”

“那你们没有什么民主机制吗?如,选举等。”

“啊,没有。如果必须声明一项政策是完全正确的,而另外一项政策是完全错误的,我们的人民会感到十分震惊不解的。”

康维面带微笑,他感到这种想法与他内心奇怪地不谋而合。

这段时间,布林克洛小姐一直沉浸在学习藏语的乐趣中,马林森还是那样的焦躁不安和牢骚满腹,而巴纳德不知是真的还是故作姿态,仍然表现出超然的平静。

“说实话,”马林森对康维说道,“那家伙的平静快活简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能理解他试图保持镇静,但他总是开玩笑真让我心烦。我们应该对他有所防范。”

康维也不止一次地疑虑,这个美国人怎么会那么轻松地保持镇静。不过他回答马林森说:“他确实处变不惊,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好吗?”

“我个人感觉这种表现太不正常了。康维,你了解他吗?我是说,他是什么人,等等。”

“我了解的也不比你多。我知道他从波斯来,好像在那里一直干石油勘探。他一向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在乘飞机疏散之前,我是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他和我们一起走的。我告诉他美国护照根本保不住他的命,他才勉强同意跟我们一起离开。”

“那我想问一下,你看到过他的护照吗?”

“很可能看过,但我记不清了。问这干吗?”

马林森大笑道:“恐怕你是在想我竟扯些没用的。但,我为什么要提这茬儿呢?如果我们有什么秘密的话,在这儿两个月定能全部暴露。听我说,这件事发生得纯属偶然,当然,我跟谁也没讲。我原以为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个话题,我还是告诉你吧。”

“当然,好啊,但是我不太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巴纳德用的是假护照,他根本不是什么巴纳德。”

康维不是非常在意地皱了皱眉。他喜欢巴纳德,因为这个男人能激发他的情绪,他不可能在乎他是谁或者不是谁。于是他说:“那么,你认为他是谁呢?”

“他是查莫斯·布莱恩特。”

“真见鬼了!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晨,他丢了一个小本子,张捡到了,以为是我的,就送给了我。我看到本子里面夹着一些剪报——我接过来时,一些剪报掉了出来,我承认我看了这些剪报。毕竟,剪报不是什么隐私,也不应该是隐私。这些剪报都是关于布莱恩特的和捉拿布莱恩特的,其中还有一张剪报上有逃犯照片,太像巴纳德了,除了一撮小胡子不同。”

“你和巴纳德本人说这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把东西还给了他,什么也没说。”

“那你说的这一切都是依据报纸上的一张照片了?”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我认为我们不能仅凭这一点来判定这个人有罪。当然你也许是对的——我不是说他完全不可能是布莱恩特。如果真是他的话,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待得那么安逸了——因为他不可能再找到一个比这儿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马林森似乎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但康维听后却表现得并不在意。“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康维思索片刻,回答道:“我也没想好。可能什么也做不了。能怎么办呢?”

“去他的吧,如果他是布莱恩特——”

“亲爱的马林森,就算他是尼禄(Nero),现在与我们也没有多少关系!圣徒也好骗子也罢,只要我们待在这里,我们就得尽量融洽相处,我不觉得撕破脸皮就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如果在巴斯库尔时我对他有所怀疑的话,我当时就会和德里联系查询他的身份了——不过那也仅是一种例行责任。但是现在我认为我已经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了。”

“你不觉得你这样看待问题太消极了吗?”

“我不在意消极不消极,只要符合实际就好。”

“我想,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忘掉我发现的真相?”

“你很可能做不到,但我确实觉得在这件事上只有我们两个保持沟通才好。别总想着他是巴纳德还是布莱恩特还是别的什么人,重要的是在我们离开时能避免尴尬困境就好。”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放过他?”

“好吧,我换种说法,我们应该把抓捕他的机会留给别人吧。当你与一个人非常友好地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再给他戴上一副手铐好像有点儿不合适。”

“我不这样认为。这个家伙就是一个大盗贼——我知道很多人因为他破了财。”

康维耸了耸肩。他非常欣赏马林森善恶分明的态度;公立学校的道德教育也许粗浅,但至少是非常明确的。如果一个人犯了法,每个人都有义务将其送交司法机关——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法律。金融财务方面的法律毫无疑问也一样,布莱恩特违反的就是这个法律,虽然康维对此没有多大兴趣,但他印象中觉得这是一起非常恶劣的金融犯罪。据他所知,纽约庞大的布莱恩特集团破产了,损失了大约一亿美元——一个创纪录的破产,甚至在世界范围内都无先例。康维虽然不是金融专家,但他也能判断出,从某种意义上讲布莱恩特一直在华尔街上瞎混,因此导致政府对他通缉,最后他逃往欧洲,引渡他的通令遍布五六个国家。

康维最后说:“好了,如果你听我的建议,你就别再提这事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们大家。当然,你想怎么做都行,只要你别忘了还存在他不是布莱恩特的可能性。”

但是,他确实是布莱恩特,那天晚饭后终于真相大白。张离开后,布林克洛小姐也回去学习她的藏语语法了,剩下的三个男人喝着咖啡吸着烟,无语而视。刚才在餐桌上,若不是张的圆滑和友善,就会不止一次地出现尴尬的沉默。但是此刻,张不在,一阵压抑的沉默再次出现。巴纳德第一次没开玩笑。康维明显看出来,马林森无法控制自己做到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对待这位美国老兄。同样,康维也看得出巴纳德很敏感地注意到了异样。

突然,巴纳德扔掉雪茄,“我猜你们都知道我是谁了。”他说。

马林森脸色一下涨红起来,但是康维仍用平静的语调回答道:“没错,我和马林森都知道了。”

“我真是太粗心了,那些剪报随处乱放。”

“偶尔我们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哎,你们对此这么平静,真了不起。”

又是一阵沉默。这时突然传来布林克洛小姐尖厉的声音:“的确,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巴纳德先生,不过我敢肯定你在旅行中一直在隐姓埋名。”他们都怀疑地看着她,她接着说道,“我还记得,当康维先生建议我们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片上时,你说那对你无所谓。当时我就感觉巴纳德很可能不是你的真名。”

闻听此言,这位罪犯强装笑颜,又点上一根雪茄。“女士,”他最后说道,“你不仅是一位聪明的侦探,你还为我目前的处境找到了一个很委婉的说法——隐姓埋名旅行。你说出来了,而且说的对极了。至于你们二位先生,发现了我的身份,某种程度上说,我并不遗憾。我原来想,只要你们没人知道这事,我们就都能过得去,但是考虑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再和你们演戏就不地道了。你们对我那么好,我不想给大家惹麻烦。看来在今后一段时期内我们要精诚合作共同面对未来或好或糟的局面,我们要尽其所能地靠我们自己互相帮助走出困境。至于以后发生什么,我想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康维觉得这话说得非常在理,他亲切地看着巴纳德,甚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虽然在这样一个时刻这种情感可能有些异样。康维很难把眼前这位高大、肥胖、诙谐而且像个慈父般的男人同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联系起来。他看起来很像稍加培训就能成为一名受欢迎的预科学校校长的那类人。虽然在他轻松快乐的背后隐约流露出一些紧张和不安,但那种轻松快乐并非勉强而为。很显然,他就是那种用世俗眼光看的一个“好人”,天性上是一个羔羊,只有在职业上才表现为一条鲨鱼。

康维说:“没错,我认为巴纳德说得很对。”

巴纳德大笑起来。好像此刻更能发挥出他的幽默感,“老天爷知道,这可是太奇妙了,”他向椅子上仰靠着大声说道,“我是说整个事件过程。先是横跨欧洲,接着穿越土耳其和波斯到达那个破烂的小镇!警察一直在追踪我,你知道,他们差点儿在维也纳把我逮住!被追捕的感觉刚开始是刺激,但不久就会是紧张。在巴斯库尔我才放松下来——我想我在混乱中会更安全。”

“你在那儿确实安全,”康维淡淡一笑说道,“但是别碰上子弹。”

“就是呀,这让我最终进退两难。跟你说,那可真是一个艰难抉择——是留在巴斯库尔而困在枪林弹雨中,还是乘坐政府飞机去迎接一副手铐。我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我记得你当时左右为难的样子。”

巴纳德又一阵大笑,说道:“是啊,当时就是那个情况,现在你能判断出为什么当时飞机改变飞行把我带到这儿我却不怎么担心的原因了。那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是,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心满意足了,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听了这话,康维脸上的笑意更加热诚愉快了,“非常明智的态度,不过我认为你表现的有点儿过头了。我们也一直纳闷你怎么能做到如此泰然心安呢。”

“是啊,我确实挺泰然。如果你适应了,这地方还是不错的。刚开始感觉空气是有点儿冷,但不可能什么都十全十美。要说换一下环境,这可是一个漂亮安静的地方。每年秋季我都要去棕榈滩疗养,但是那些地方给不了你想要的休养——总是那么的喧嚣。但是,在这儿我感觉我找到了医生建议的最适合我的环境,而且这种感受妙不可言。现在我的饮食与以前不一样,我也无法查看证券行情,而且我的经纪人也无法与我电话联系。”

“我相信他非常希望与你取得联系。”

“那当然,我知道我们有一大堆麻烦需要处理。”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了,康维忍不住回敬道:“我可不了解什么高额融资之类的东西。”

这句话打中了巴纳德要害,他非常坦诚地承认,“高额融资大多是空话。”

“我也常常这样怀疑。”

“听我说,康维,情况是这样的。一个人干他的行当很多年了,还有很多人也干着这个行当,可是有一天市场风云突变,形势对他不利。他无能为力,只能振作精神,等待转机。但是,不知怎的,转机没有像以往那样到来。在他损失一千万美元左右时,他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个瑞典教授预言说世界末日到了。现在我问你,这种事能有助于市场转机吗?当然,这给了他一些打击,但他还是不能罢手。现在如果他在那儿等,就只能等来警察了。我就没有那么做。”

“那你的意思是造成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的缘故?”

“是啊,我原本很有钱的。”

“你的手里也有别人的钱吧。”马林森突然插话。

“对,我手里攥着别人的钱,那为什么他们会把钱交给我呢?因为他们都想不劳而获,而自己又没头脑。”

“我觉得不是这样。那只是因为他们信任你,相信他们的钱在你手里是安全的。”

“实际是不安全的,不可能安全。放哪儿也不安全,那些自认为安全的人就像在台风中试图躲在伞下的傻瓜。”

康维平静地接过话茬:“好了,我们知道你也无法对抗金融危机这样的台风。”

“我无能为力,甚至连装装样子都做不到——就像我们离开巴斯库尔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你也束手无策一样。我看到在飞机上马林森烦躁不安时你却保持十分的镇静,我想你就是这个感受。你知道对当时境况毫无办法,所以你也就毫不在乎了,就像功亏一篑时我的感觉一样。”

“胡说八道!”马林森怒吼道,“那样说的话,任何人都可能助长诈骗了。那是一个按照规则进行的游戏。”

“但是当整个游戏都要崩溃瓦解的时候,遵守规则就很难了。此外,世上也没有一个人清楚什么是真正的规则。哈佛和耶鲁的教授们也说不清。”

马林森不屑地反驳说:“我说的是日常行为中一些很简单的规则。”

“那么,我猜想你的日常行为不包括经营信托公司吧。”

康维赶紧打断他们,“我们最好别吵了。我丝毫不反对你把你的事与我的情况相比。毫无疑问,我们几日前的被迫飞行确实别无选择,但是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来到这儿了,我同意你说的发牢骚没用。我们四个人偶然碰到一起并被绑架到千里之外,当中三位还在此事件中寻得了一些安心,仔细想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你需要休养和藏身之处,布林克洛小姐感到了上帝的召唤来此传递福音。”

“那谁是第三位啊?”马林森插言,“我希望,不会是我吧?”

“我说的三位包括我,”康维答道,“我的理由也许再简单不过了——我就是喜欢待在这里。”

争论结束后不久,康维像平常一样来到露台和荷塘边散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奇妙异常的身心解脱。这种感觉实实在在:他就是喜欢香格里拉。她的神秘渲染着她静谧的气氛,让人心醉神迷。这些天康维一直在尝试去逐步解开喇嘛寺和其居民的神秘谜题,他的大脑不停地思索,不过他的内心还是沉静的。他就像一个在解决深奥题目的数学家——老是想着问题,但内心冷静平和。

至于布莱恩特,康维觉得还是把他当作巴纳德好,关于他做的事和身份很快就淡忘了,但是他那句“整个游戏都要崩溃瓦解了”还在康维头脑里回想,这句话对康维的巨大影响也许是这位美国人所想象不到的。这句话在康维看来不仅仅是在说美国银行和信托业的经营,也是在说巴斯库尔、德里和伦敦的情况,以及战争发动和帝国建设,领事馆、贸易租界和总督府内的宴会等等这类场合。回想他所经历的尘世到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巴纳德的惨败也许只是比他(康维)的挫折更具有戏剧性而已。整个游戏将必然崩溃瓦解,但幸运的是,一般来说参与游戏的人不会因为他们无法拯救的失败而受到审判。在这方面,玩金融的就不很幸运了。

但是,在这里,在香格里拉,到处是平静祥和。在没有月亮的天空,群星闪烁,淡蓝色的辉光涂满卡拉卡尔雪峰。康维现在有种感觉,假如计划有变,山外的脚夫们马上到来,他也不会因无须等待而欣喜若狂。巴纳德也不会的,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内心发笑。这种情况真挺有意思,他突然发现他仍然喜欢巴纳德,否则他不会觉得这事有趣的。因给人造成上亿美元损失而把一个人送进监狱并不为过,如果他只是偷了一块表,问题就没那么严重了。毕竟,没人能够担负起一亿美元的损失。也许只有内阁大臣不在乎这么大数目的损失,但必须是国家财政损失。

接着康维又开始琢磨他将什么时候同送货的脚夫一起离开香格里拉。他想到了那个漫长、险峻的旅程,想到了最终到达锡金(Sikkim)或伯尔蒂斯坦(Baltistan)的某处种植园小屋时的情景——他认为那应该是一个喜极而泣但又可能有些失落的时刻。接着是初次见面的礼节和自我介绍,会所阳台上的把酒言欢,以及一张张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面孔,微露出的怀疑表情。在德里,毫无疑问要和总督和总司令会面,接受那些头裹毛巾家仆的额手礼,没完没了地起草和呈送报告。甚至他还想到了回英格兰,去一趟白厅,想到了在豪华游轮上玩几局牌,想到了副国务大臣的接见,想到了报社的采访,甚至都幻想到了一些女人尖刻、挖苦、性饥渴式的叫喊——“是真的吗?康维先生,你在西藏的时候……”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最起码得一个季度他需要出去和朋友吃饭来讲述他的故事。但是他喜欢这样的事情吗?他想起了戈登在喀土穆最后的日子里写下的一句话——“我愿意像苦行僧一样生活,与救世主同在,也不愿意像在伦敦那样每晚出去吃喝。”康维对想到的这些也谈不上是十分讨厌——只是一想到要向别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就感到非常无聊,而且也会感到淡淡的忧伤。正在冥想之时,他突然发现张向他走来。“先生,”张先开了口,声音略显急促,“我很荣幸地来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消息……”

康维马上想到,一定是那些脚夫提前到了,奇怪,他最近也一直在想着这个事。然而,他却感到一阵哀伤,虽然他也有所预料。“什么消息啊?”他问道。

张看起来非常激动。“亲爱的先生,祝贺你,”他说,“我很高兴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在我不断地强烈建议下,活佛做出决定。他希望即刻召见你。”

康维感到疑惑,“你说的我听不明白,怎么回事?”

“活佛派我来请你。”

“这个我听明白了,可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呢?”

“因为这非同小可,前所未有——甚至我也渴望,但未敢妄想啊。你到这儿才两个星期,现在就要得到他的召见啊!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快被召见过!”

“你看,我还是有些糊涂。我要去见你们的活佛——我觉得没问题,但是有什么别的事吗?”

“这还不够吗?”

康维大笑道:“绝对够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千万不要认为我在耍无礼。其实,刚才脑子里有点儿别的想法。不过现在不需要胡思乱想了。当然,我感到十分荣幸而且也非常高兴能见到这位先生。什么时候见面呢?”

“我现在来就是带你去见他的。”

“是不是太晚了?”

“没关系。亲爱的先生,你很快就会明白很多事的。我很高兴,这段一直以来让人尴尬的时间现在结束了。相信我,很多时候是不得已才向你们隐瞒一些事情,我也感到讨厌——非常讨厌。我现在非常高兴,因为那种令人不快的搪塞再也没必要了。”

“你真让人琢磨不透啊,张,”康维回应道,“不过咱们继续了解吧,不用麻烦再解释了。我做好思想准备了,谢谢你的美言相荐。前面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