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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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后续上的一次奇怪的会面

南希姑娘的生命一直无谓地浪费在街头,以及伦敦最臭气冲天的贫民区和贼窝之间。然而,她身上依然保留着几分女性的某些天性。当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她进来那道门对面的另一道门时,想到再过一会儿这个小房间和现在将有天壤之别,那种自惭形秽之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畏缩了,仿佛不敢面对这位自己请求会见的小姐。

然而,与这种良知作斗争的是自尊心——最卑劣、最下贱的人身上的这一不良习气并不亚于地位高、自信心强的人。作为一个窃贼和恶棍的可怜的同伴、低级巢穴的堕落的流浪汉、监狱和囚船中的社会渣滓的伙伴,在绞刑架的阴影中生活——即使这么堕落的女子都感到如此自尊,以至于丝毫不愿显露出女人特有的情感。她认为这种情感是软弱的表现,但只有这情感才将她与人性联系在一起。她那耗尽天良的生活自孩提时代起就已经湮没了许多许多人性的痕迹了。

她抬起双眼,足以看清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苗条的、漂亮的女孩子;然后,她将目光转移到地板上,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头一甩,说道:

“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小姐。如果我赌气走掉,就像许多人会赌气走掉一样,那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而且有理由后悔的。”

“如果有人对你粗暴无礼,我很抱歉,”罗斯回答道,“别放在心上。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见我。我就是你要见的人。”

她回答时的友好语气、悦耳的声音、文雅的举止、不带半点傲慢或不快的腔调,使南希大为诧异,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哦,小姐,小姐!”南希说道,动情地两手交叉搁在面前,“如果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就会少一些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坐下来,”罗斯诚挚地说道,“如果你处于贫穷或苦难之中,我将非常乐意竭力救助你——我真的乐意。请坐!”

“让我站着吧,小姐,”姑娘仍然哭泣着说道,“在你对我更了解之前,对我说话别这么客气。夜渐渐深了。那——那——那道门关了吗?”

“关了,”罗斯说道,往后退了几步,仿佛万一需要帮助时便于别人前来接应,“怎么啦?”

“因为,”姑娘说道,“我打算把自己的生命以及别人的生命都托付给你。小奥利弗走出彭顿维尔那幢房子的那天晚上就是我将他拉回老犹太人的贼窝的。”

“是你!”罗斯·梅利惊叫道。

“是我,小姐!”姑娘回答道,“我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恶名昭彰的家伙,生活于盗贼中间,自从我能回忆自己开始混迹于伦敦街头的一刹那起,除了他们给予我的生活外,从不晓得还有什么更美好的生活或更亲切的话语。愿上帝助我!你尽可以离我远一点,小姐。看看我,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年轻些,可是,我对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了。当我沿着拥挤的人行道行走时,最贫穷的女人都会往后退。”

“这些事太可怕了!”罗斯说道,不自觉地从这位陌生的来客身边退后几步。

“跪下来感谢上苍吧,亲爱的小姐,”姑娘大声地说道,“因为你小时候有许多朋友照料你,抚养你;因为你从未处于饥寒交迫之中,从未处于恣情逸乐、酩酊大醉之中,甚至——甚至——还有更糟糕的。我从摇篮时期起就一直处于这些状态之中。我可以使用‘摇篮’这个字眼,因为小巷和街沟是我的摇篮,它们也将是我的临终灵床。”

“我同情你!”罗斯以不连贯的声音说道,“听了你的遭遇,我心如刀绞!”

“愿上帝保佑你这样的善心人!”姑娘回答道,“假如你知道我有时候是什么样的人,你确实会同情我的。可是,我是悄悄溜出来,前来告诉你我所听到的秘密的。那些人如果知道我在这儿,肯定会把我杀掉,你认识一个叫蒙克斯的男人吗?”

“不认识。”罗斯说道。

“他认识你,”姑娘回答道,“而且还知道你在这儿,我是听到他说出这个地方才找到你的。”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罗斯说道。

“那么,他在我们当中使用化名了,”姑娘回答道,“我以前就常常这样怀疑过。一段时间以前,就在奥利弗被塞进你们家进行抢劫的那个晚上之后不久,我——因为怀疑这个人——偷听了他和费金的一次秘密谈话。我从所听到的谈话内容发现蒙克斯——就是我问你认不认识的这个男人,你也知道——”“是的,”罗斯说道,“我明白。”

“蒙克斯,”姑娘继续说道,“在我们第一次丢失奥利弗的那一天,我偶然发现蒙克斯跟我们的两个男孩在一起,并且马上知道奥利弗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孩子,尽管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找他。蒙克斯与费金达成了一笔交易,就是如果能把奥利弗找回来,费金可以得到一笔赏钱;如果能使奥利弗变成一个贼——这是蒙克斯出于个人的目的所希望的——费金将可以得到更多的赏钱。”

“出于什么目的?”罗斯问道。

“当我正在偷听,希望查明真相的时候,他看见了我投在墙上的影子,”姑娘说道,“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我之外,没有几个人能够及时地逃脱,不被他们发现。可是我逃脱了。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又见到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告诉你,小姐。昨天晚上蒙克斯又来了。他们再次上楼密谈。我用裙子把自己蒙起来,生怕影子暴露了我,我又在门外偷听。我听见蒙克斯开头说的几句话是:‘所以,可以证明那个男孩身份的仅有的证据已经沉入河底,而从他母亲那儿拿到这些证据的那个老丑妇正在棺材里腐烂。’他们哈哈大笑,认为他这件事干得很漂亮。蒙克斯再谈及奥利弗时,变得狂怒不已,说他虽然现在已经安然地得到了小魔鬼的钱,但他倒希望用别的方式得到它,因为通过迫使奥利弗蹲遍伦敦的每一座监狱,等费金从他身上赚了一大笔钱之后,再易如反掌地设法让他犯上死罪,然后打发他上绞刑架,从而挫败他父亲在遗嘱中夸下的海口,这一招才高呢!”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罗斯问道。

“虽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但这是事实,小姐。”姑娘回答道,“然后,他又以一连串的诅咒——这对我来说已司空见惯了,可是对你来说却是陌生的,说如果他能结束这孩子的生命而不必冒被绞死的危险,并以此来报仇雪恨的话,他会这么干的。可是由于他办不到,他会等待奥利弗一生中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来对付他;如果他利用他的出身和经历,他仍然可以伤害他。‘总而言之,费金,’他说道,‘尽管你是一个犹太人,但你从未曾设下像我对付我弟弟奥利弗这样的圈套。’”

“他弟弟!”罗斯惊叫道。

“那是他亲口说的。”南希说着,局促不安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自从她开始说话以来,她几乎不停地环顾四周,因为赛克斯的幻影不断地萦绕在她心头,“还有,当他谈到你和另一位太太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说苍天或魔鬼似乎有意要跟奥利弗过不去,竟然会落到你们手里;还说这倒值得安慰,因为,为了知道你们那只两条腿的哈巴狗是什么人,几千英镑、几万英镑你们都愿意给的,如果你们出得起的话。”

“你该不是说,”罗斯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说道,“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吧?”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怒气冲冲的,”姑娘摇了摇头,回答道,“当他正在气头上时,他是认真的。我见识过许多干了更多坏事的人,但是我宁愿十次八次地听他们说话,却一次也不愿听这个蒙克斯说话。时候不早了,我得在到家的时候不被怀疑曾经为这件事出来过。我必须赶快回去。”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罗斯说道,“你走了之后,这个消息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回来!你为什么想回到你描述得如此可怕的同伴中去?我可以马上从隔壁房间请来一位先生,如果你把这条消息向他重复一遍,那么,不用半小时,你就可以被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我想回去,”姑娘说道,“我必须回去,因为——我怎能对像你这样的一位天真的小姐讲这些事呢?——因为在我已经给你讲述过的这些男人中,我不能离开其中一个最胆大妄为的强盗。不,哪怕把我从现在过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我也不能离开他。”“你过去曾经为了这个可爱的孩子而出面干预,”罗斯说道,“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到这儿来,把你所听到的话告诉我;你的态度——它使我相信你所说的话的真实性,你的明显的悔悟和羞耻感,这一切都使我相信你还是可以感化的。哦!”这位热心肠的小姐说道,她十指交叉,泪水从她的脸上淌下来,“我们同是女人,不要对一个女人的恳求充耳不闻。我确实相信,我是第一个——第一个曾经以怜悯和同情的声音请求你的人。一定要听我的话,让我挽救你,你还可以干更合适的事。”

“小姐,”姑娘跪了下来,大声说道,“亲爱的、可爱的、天使般的小姐,你是第一位曾经以这样的语言为我祝福的人;如果我多年以前就听到这些话,它们本可以使我放弃罪恶和悲哀的生活的,可是现在为时已晚了,为时已晚了!”

“悔过和赎罪永远不嫌迟。”罗斯说道。

“太迟了。”姑娘大声地说道,内心极其痛苦地扭动身子,“我现在不能离开他!我可不能使他丧命!”

“怎么会呢?”罗斯问道。

“什么都挽救不了他,”姑娘大声说道,“如果我把告诉了你的事再告诉其他人,会导致他们被捕,那么他就死定了。他是最胆大妄为的,而且十分残酷!”

“为了这么一个男人,”罗斯大声说道,“你竟能够放弃将来的一切希望,放弃马上得救的机会,这合乎情理吗?真是蠢极了。”

“我不懂得这是什么,”姑娘回答道,“我只知道情况就是如此,而且不仅仅对我来说是如此,对许许多多像我一样邪恶、一样可怜的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我必须回去。这是不是上帝对我做过的坏事的惩罚,我不知道,尽管我一次次地受苦和遭虐待,但我还总是想回到他那里去;我相信,如果我知道自己最终将死在他手里,我也会回到他那儿。”

“我该怎么办呢?”罗斯说道,“我不该让你这样从我这儿离开。”

“你应该让我离开,小姐,我知道你会让我离开的,”姑娘站起来说道,“你不会阻止我走的,因为我相信你的善良,也没有强迫你做出任何承诺。我本来是可以这么做的。”

“那么,你提供的这一消息有什么用呢?”罗斯说道,“这一秘密必须调查清楚,否则,对我透露这个秘密怎能对你急于想帮助的奥利弗有好处呢?”

“你身边想必有一位仁慈的先生,他听了这条消息后既愿意为你保密,又能给你出出主意。”姑娘回答道。

“可是,必要的时候我还能在哪儿找到你呢?”罗斯问道,“我不想了解这些可怕的人住在何处,可是,你从现在起在固定的时间里会在哪儿散步或路过吗?”

“你能向我保证你会严守秘密,单独前来或仅仅和知道这个秘密的另一个人一起来,并保证我不会被监视或跟踪吗?”姑娘问道。

“我郑重地向你保证。”罗斯回答道。

“每星期天晚上从十一时至大钟敲十二时为止,”姑娘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我活着,我都会在伦敦桥上散步。”

“再等一会儿,”姑娘匆匆地朝门口走去时,罗斯喊住了她,“再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情况以及你逃脱的机会吧。你对我有提出要求的权利,不仅作为一个自愿地带来了这条消息的人,而且也作为一个几乎堕落得无法赎罪的女人。当一句话就能挽救你的时候,你还愿意回到那帮盗贼、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吗?究竟是什么魔力吸引你回去,使你不愿放弃邪恶和痛苦呢?噢,难道你心里没有一根我可以触动的弦吗?难道你心里就不残留着我能够求助的对付这种可怕的痴迷的东西吗?”

“像你们这么年轻、善良和标致的小姐公开地吐露心迹之后,”姑娘镇定地回答道,“爱情将会使你们达到不遗余力的地步——即使像你这么一位有家、有朋友、有其他爱慕者及其一切来填补内心空虚的人,而像我这样一个上无片瓦,唯有棺材盖,生老病死没有朋友照顾,唯有医院护士陪伴的人,将我的腐烂的心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让他来填补我们不幸的一生中始终空着的位置,谁还能指望我们改正恶习?可怜我们吧,小姐——可怜我们只剩下这么一种女人的情感了,而且,严厉的天罚已经把此种慰藉和自豪的情感变成暴力和苦难的一种新的手段。”

“你愿意接受我给你的一点钱吗?”罗斯顿了一下后,说道,“它无论如何可以使你过上诚实的生活——直到我们再次见面。”

“一分钱也不要。”姑娘摆了摆手,拒绝道。

“不要拒绝我为了帮助你而做出的努力。”罗斯轻轻地往前跨了几步,说道,“我确实想帮助你。”

“如果你能马上夺走我的生命,”姑娘绞扭着双手,回答道,“这将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小姐,因为我今晚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悲痛地想到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不死在我一直生活其间的地狱中,这多少是一种安慰。愿上帝保佑你,可爱的小姐。我给自身带来了多少的耻辱,就愿上帝赐予你多少幸福!”

说罢,这位不幸的人呜咽着转身离开了。这次不寻常的会面,与其说是真实发生的,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稍纵即逝的春梦,使罗斯·梅利无法忍受。她倒进一张椅子里,力图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