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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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叙述一个非常不起眼

扰乱女总管房间的宁静的老妇人并不是一个不合适的报丧人。她因年迈而弓着身子,她的四肢因震颤麻痹而发抖;她那张瘪嘴、斜瞅的扭曲的脸,与其说是出自大自然的手笔,不如说是某种草率笔法勾勒出的风格怪异的形状。

唉!大自然创造的能一成不变令我们赏心悦目的脸庞实在太少了!烦恼、忧伤和世界的饥荒在改变人们的心的同时,也改变了他们的脸容;只有当那些烦恼消亡,永远失去其控制力的时候,愁云才会渐渐消失,让老天变得晴朗。即便死者的容颜已僵硬,也会恢复到早已被遗忘的睡婴的表情,重现降生时的特有神态,这也是寻常事。他们的容颜又变得如此平静,如此安详,以致那些在他们幸福的童年认识他们的人敬畏地跪在他们的灵柩旁,仿佛在人间看到了天使。

那个干瘪的皱皮老太婆在过道上蹒跚,然后爬上了楼梯,对同伴的责骂作了轻声、含糊的回答。最后,由于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她把手中的蜡烛交给了女总管,自己在后面跟着,让行动更为敏捷的上司朝女病人躺着的房间走去。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顶楼房间。房间的那一头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床头还有一位老妇人守护着;教区药剂师的徒弟正站在炉边,把一根羽毛管削成牙签。

“寒冷的夜晚,科尼太太。”女总管进来时,这位年轻人说道。

“确实冷极了,先生。”科尼太太以最客气的声调说道。她边说边行了屈膝礼。

“你应该向承包商要质量好一些的煤,”药剂师的徒弟说道,用锈迹斑斑的火钳把炉火顶上的一块煤捣碎,“这种煤在寒冷的夜晚一点也不顶用。”

“这些煤是董事会挑选的,先生。”女总管回答道,“他们最起码应该让我们保暖,因为我们的处境已经够艰难的了。”

这场对话此刻被病人的呻吟声打断了。

“噢!”年轻人说着,把脸转向病床,仿佛先前已把病人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她完啦,科尼太太。”

“完了,是吗,先生?”女总管问道。

“如果她能拖过两小时,我会感到惊奇的。”药剂师的徒弟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牙签的尖端,“身体已全线崩溃。病人正在打盹吗,老太太?”

护理员先伏到床上去看一看,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也许她将这样长眠不醒,如果你们不喧嚷的话。”年轻人说道,“把灯放到地板上,这样她就看不到了。”

护理员照他说的话做,同时摇了摇头,暗示那个女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去。之后,她重新坐在此刻已返回的另一位护士身边。女总管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用围巾把自己裹起来,在床脚处坐下。

药剂师的徒弟削完牙签之后,站在炉火前,用它剔牙足足达十分钟之久,而后显然变得百无聊赖,他祝科尼太太工作愉快,然后悄悄地溜之大吉了。

她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那两个老太太从床边站起来,蹲伏在炉边,伸出她们干瘪的双手来烤火。火焰将鬼一般的亮光投射到她们皱缩的脸上,使她们的丑陋显得更加可怕。就这样,她们开始悄声地谈话。

“我走开的时候,她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安妮,亲爱的?”报信人问道。

“一句话也没说。”另一位回答道,“她拉扯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臂,但我将她的双手抓住,她很快就又睡着了。她没有什么力气,我很容易使她安静下来。尽管我靠教区的津贴生活,就一个老太婆而言,我还不算太虚弱。不算,不算!”

“她喝了医生叫她喝的热酒了吗?”第一位老丑妇问道。

“我试着让她喝下去。”另一位回答道,“可是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又死命地抓住杯子,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夺回来。所以,我把它喝了,它对我的健康有益处!”

这两个老丑妇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弄清确实没有人偷听,然后更挨近火炉蜷缩着,开心地咯咯笑了。

“我记得当年,”第一个说话者说道,“她自己也往往这么干,后来还拿这种事来大开玩笑。”

“唉,是啊,”另一位回答道,“她生性无忧无虑。多少尸体都是经过她的手入殓的,她把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就像蜡像一样。我这双老花眼目睹过——唉,我这双老手还亲自触摸过,因为我曾经多次做她的帮手。”

老妇人说话时,伸出发颤的手指,欣喜若狂地在自己面前猛摇,接着在口袋里乱摸一阵,掏出一只旧的、褪了色的锡制鼻烟盒,从盒里往同伴的手掌中倒了几粒鼻烟,再往自己的手掌中倒了几粒。她们正忙着吸鼻烟时,一直守望着、等待濒死的女人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女总管已不耐烦了,也走到炉旁,并厉声地问她们该等多久。“快啦,太太,”第二个女人仰起头来直视她的脸回答道,“我们大家谁也不必为死神久等了。耐心,耐心!死神很快就会降临到这儿,把我们统统带走的。”

“闭嘴,你这个老糊涂的白痴!”女总管严厉地说道,“马莎,你告诉我,病人以前有过这种情形吗?”

“常常这样。”第一个女人回答道。

“但是,她将永远也不会这样了,”第二个女人补充道,“这就是说,除了再醒一次,而且请注意,太太,也不会醒很久,她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不管是长还是短,”女总管恶声恶气地说道,“她真的醒过来时,会发现我已经不在这儿了。你们俩当心点儿,别再无缘无故地折腾我。看着济贫院里所有的老太婆一个个地死去,这可不是我分内的事儿,我也不愿意,就这么回事。当心,你们这些年迈、冒失的恶妇。如果你们再愚弄我的话,我很快就会来治治你们,我保证!”

她一跃而起,正要猛冲出去时,脸转向病榻的那两个女人的喊叫声使她掉过头来。病人已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正向着她们伸出双臂。

“那是谁呀?”病人以沉闷的声音喊道。

“嘘,嘘!”其中一个女人向她伏下身去,说道,“躺下来,躺下来!”

“我活着的时候决不再躺下来!”病人挣扎着说道,“我要告诉她!过来!靠近点!让我跟你说悄悄话。”

她抓住女总管的手臂,迫使她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正待说话时,她往四下里望了一眼,看见那两位老太婆俯身向前,急不可待地想偷听的样子。

“把她们轰出去。”病人困倦地说道,“赶快!赶快!”

那两个干瘪、皱皮的老太婆一齐插话,开始发出种种可怜的悲叹,说可怜的老大姐病入膏肓了,连她最好的朋友也认不出来了,并提出各种异议:她们决不会离开她。这时,她们的上司将她们推出门外,关上房门,重又回到病榻旁。这两个老太婆一旦被驱逐出去,口气也变了,透过锁眼叫喊:老萨利喝醉啦。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药剂师开的适量的一剂鸦片外,她正因刚才喝了掺水杜松子酒而吃苦头。这些酒是那两位可敬的老太太出于一片好心私下给她弄来的。

“现在,请听我说,”临终的女人出声说道,仿佛竭力想恢复一种潜在的活力似的,“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这张床上——我曾经护理过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被送到这个房间时因长途跋涉,双脚磨破,伤痕累累,浑身尘土,血迹斑斑,弄得脏兮兮的。她生下了一个男孩,然后死去。让我想想——那是哪一年的事!”

“别管它哪一年。”急躁的听者说道,“她怎么啦?”

“唉,”病人喃喃道,重新陷入原先昏昏欲睡的状态,“她怎么啦!——怎么啦——我知道!”她喊道,猛然跳了起来。她脸色发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抢了她的东西,我抢啦!她的尸骨未寒——我可以肯定地说,她的尸骨未寒,我就偷了那件东西!”

“偷了什么,天啊?”女总管叫道,那姿势仿佛要喊救命似的。

“那件东西!”病人将一只手捂住对方的嘴,回答道,“她唯一的东西。她明明需要保暖,需要吃饭;可是她把它保管得好好的,一直藏在她的胸前。它是金子,真的!贵重的黄金。本来它可以挽救她的生命的!”

“金子!”女总管随声附和道,病人往后退缩时,女总管急切地向她俯下身去,“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是的——那又怎么样呢?那位母亲是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责令我把它保管好,”病人呻吟着回答道,“她信任我,我是当时她身边唯一的女人。当我第一次见到她将那件东西挂在脖子上时,我就动了贼心了。也许,那婴儿的死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会待他好一点的。”

“知道什么?”女总管问道,“讲!”

“这男孩长得太像他妈妈了,”病人把她的问话当耳边风,继续没完没了地漫谈下去,“因此,如果我看见他的脸,我决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她太年轻了!这么一个孱弱的女子!等等,还有可以告诉你的。我还没有全部告诉你,是不是?”

“没有,没有。”女总管说道,她侧身倾听着,因为临终的女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了,“快说,否则就要来不及啦!”

“那位年轻的妈妈,”病人做出了比先前更大的努力,说道,“当死亡的痛苦开始向她袭来的时候,年轻的妈妈在我耳边低声地说,如果她的婴儿能够生下来还活着,并能茁壮地成长的话,那时候,就可以向他提起他可怜的年轻的母亲,他就不会感到太丢脸,‘噢,仁慈的上帝啊!’她说道,十指交叉地握住双手,‘不论他是男孩或女孩,在这扰攘不安的乱世,突然为他降临一些朋友吧,可怜可怜这个听任命运摆布的、孤苦无依的孩子吧!’”

“这男孩的名字呢?”女总管问道。

“他们管他叫奥利弗,”病人声若游丝地回答道,“我偷的金子是——”“请说下去,请说下去——什么?”女总管叫道。

她急切地俯身贴近病人,听她的回答,却本能地往后退,因为病人又一次缓慢地、僵直地坐了起来,然后双手紧紧地揪住床罩,在喉底低声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倒在床上,咽气了。

“真的断气啦!”其中的一个老太婆说道,门一开她就急匆匆地走进来。

“毕竟,她也没有告诉我什么。”女总管说着,若无其事地走了。

那两个皱皮的老太婆显然忙着准备履行她们讨厌的任务,以致顾不上搭理她。她们单独留下来,守护在尸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