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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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2)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点明白了,直入本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利欲熏心,必致如此。]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奸雄。][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误尽多少苍生。]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头,[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是自然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无名之病”,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由拐子某人而起,被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一张口就是了结,(何)其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说话。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因此三四语收住,妙极!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说话了。[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辞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随笔带出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为书香人家一叹!]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遂致老大无成。且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起,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写宝钗只如此,更妙!]

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他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送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有治人,无治法。]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家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倒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铜,没有不了的。[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

在路不记其日。[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写尽五陵心意。][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陪笔。]或是你姨爹家。[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惯会说此等语。]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知子莫如母。]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用为子(弟)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母亦善训子。]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下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大家尚义,人情大都(如)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了,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好香色。]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老太君口气,得情。]大家亲密些”等语。[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和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紧,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从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还坏了十倍。[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下棋而已,[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即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