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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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20—1928(4)

现在有一件事和希哲、思顺商量:我们现在北戴河借住的是章仲和的房子,他要出卖,索价万一千,大约一万便可得,他的房子在东山,据说十亩有零的面积。但据我们看来像不止此数:房子门前直临海滨,地点极好,为海浴计,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边因为中国人争买,地价很高,东山这边都是外国人房子,中国人只有三家,靠海滨的地,须千元以上一亩,还没有肯让。仲和这个房子,工科还坚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间,开间皆甚大。若在现时新建,只怕六千元还盖不起。家具也齐备坚实,新置恐亦须千五百元以上,现在各项虽旧,最少亦还有十多年好用。若将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计,那么地价只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亩,总算便宜极了。我想我们生活根据地既在京津一带,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来住几个月于身体上精神上都有益。仲和初买来时费八千元,现在他忙着钱用,所以要卖,将来地价必涨,我们若转卖也不致亏本。所以我很想买他。但现在家计情形勉强对付,五千元认点利息也还可以,一万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们搭伙平分,你们若愿意,我便把他留下。

房子在高坡上,须下三十五级阶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个打球场,面积约比我们天津两院合计一样大。我们买过来之后,将来若有余钱,可以在那里再盖一所房子。思成回来便可以拿做试验品。我想思成、徽音听见一定高兴。

瞻儿有人请写对子,斐儿又会讲书,真是了不得,照这样下去,不久就要比公公学问还高了。你们要什么奖品呢?快写信来,公公就寄去。

达达快会凫水了,做三姊的若还不会,仔细他笑你哩!

老白鼻来北戴河,前几天就把“鸦片烟”戒了,一声也没有哭过,真是乖。但他至今还不敢下海,大约是怕冷罢。

三姊白了许多,小白鼻红了许多,老白鼻却黑了许多了。昨天把秃瓜瓜越发剃得秃。三姊听见又要怄气了。今天把亲家送的丝袜穿上,有人问他“亲家送的袜子”,他便卷起脚来,他这几天学得专要在地下跑(扶着我的手杖充老头),恐怕不到两天便变成泥袜了。

现在已到打牌时候,不写了。

爹爹 八月三日

思成、思永到底来了没有?若他们不能越境,连我也替你们双方着急。

致思顺书

●1925年8月12日

思顺:

到北戴河后已接你三封信了,我的去信实在较少,但也有好几封,想近日都陆续接到了。达达他们实在懒,但我知道他们常常把信写起,过一会儿总却寄也就算了。初次接到你信说没有蔬菜吃,他们曾每人画一幅——萝卜白菜之类,说送给你们到底寄去没有。

思成、思永学校里都把分数单寄到,成绩好极了,今转寄给你看,我自然要给奖品,你这老姊姊也该给点才好。

坟园已动工,二叔来两信寄阅,增百元将该地全买妙极,石门所费既加增有限,已复书仍用之,亦令你们心里较安也。

北戴河房子我实在爱他不过,已决定买了。你若有力搭伙,则我将此间留支薪俸扣用,若你们也等钱用,则再将保险单押款买下亦得。现已调查清楚,此房若在今日建筑,非万金不办。大开间住房八间,小屋四间,下房,厨房、浴房等七间,全部石墙脚。家具新置亦须三千,外地则有十八亩,若以西山滨海地价计,须万八千也。现在有人要抢,我已电上海告仲和为我留下矣。此地四时皆可居,我退老后极欲常住此也。

别的话在成、永、庄信上说了,不多说罢。

爹爹 民国十四年八月十二日

阿时们要出一张《特国周报》的老白鼻特号,说了许久,竟没有出来,我已经限期即出了。

致思顺书

●1925年8月16日

顺儿:

昨日又接七月二十日信,我六、七两月寄信很多(相片等项),想已陆续收到了。北大有些人对我捣乱,其实不过少数。彼文发表后,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我答复出后,他们即噤若寒蝉,全国舆论,皆对我表同情。你所忧虑的绝对无其事,请放心罢。只是这回交涉太可惜了。病根全在政府“打民话”,误了交涉步骤,现在已完全失败了,我一个月前有一小词写给你们看。

浣溪沙

乍有荒蛙闹曲池,

更堪鸣砌露蛩悲!

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

归来长簟梦佳期。

不因无益废相思。

看看这首词,可以略知我心事了。

我近来政治兴味并不减少,只是并没有妨害著述事业。

到北戴河以来,玩的时候多,著述成绩很少,却已把一部《桃花扇》注完,很有趣。

在此虽然甚闲,却也似甚忙。每天七点多钟起来,在院子里稍为散步,吃点心下来,便快九点了。只做两点多钟正经功课,十一点便下海去。回来吃中饭,睡一睡午觉,起来写写信,做些杂课。四点后便打牌。六点多钟吃晚饭,饭后散步回来,有时打牌,有时闲谈,便过一天了。因为四点钟后便无所用心,所以每天倒床便睡着(十点前后睡),大约我生平讲究卫生,以这一个月为最了。

我讲段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天,我听见人说离此约十里地方钓鱼最好。我回来说给孩子们听,他们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见天色不好,有点沉吟,他们却已预备齐全了,牵率老夫只好同去。还没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斜风细雨不须归”,哪里知道跟着便是倾盆大雨。七个人在七个驴子上,连着七个驴夫,三七二十一件动物,都变成落汤鸡,回来全身衣服绞出一大桶水。你说好笑不好笑?幸亏桂儿们没有在此,不然一定也着了。我们到底买得两尾鱼,六个大螃蟹,就算凯旋。这故事我劝他们登在《特国周报》里,主笔先生说面子上不好看,不肯登,我只好把它揭出来。

我们做了两天园工,把园中的恶木斫了一百多棵(其实不甚恶——都是洋槐,若在天津,一棵总值几元),把荒草拔去几丘,露出树荫下绝好一个小园,我前天就在树荫下睡午觉,昨天在那里打了十圈牌。司马懿、六六拾得许多螺蛤壳,把我们新辟的曲径都滚上边了。我们全家做工的时候,便公举老白鼻监工。但这位监司是“卧治”的,不到一会工夫便在树底藤床上酣睡,我们这些工人趁着空儿都一哄而散,下海去了。

房子用一万元买得,昨天已交割了。我很爱这地方,若是每年能在此住几个月,身子一定加倍强壮。我想你们听见一定喜欢,不过现在经济上吃点力罢了。

小六从南方来,昨天早上到此。他不久还要到湖南去。

今日坟园动工了,我打算就用周忌日下葬。不知工程能赶及否,但稍迟也无妨。

你七叔及廷灿还未回来。港、粤交通断绝,不知他们几时能来哩。

桂儿奖品,我正在这里想着预备哩,大约总不外秀才人情罢。

爹爹 八月十六

致思顺书

●1925年9月3日

顺儿:

我们从北戴河返津,已一礼拜了。返时便得你们游尼加拉瀑及千岛许多信及明信片,高兴之至,因连日极忙,故匆匆回思庄一信外,别的信都没有写,现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写这一信。

葬期已择定旧历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这个月以来天天在山上监工(因为石工非监不可),独自一人住在香云旅馆,勤劳极了。你们应该上二叔一书致谢。

墓志铭因赶不及,打算不用了。请曾刚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选石精刻。

据二叔来信,全部葬事连买地工程葬仪在内,约费二千五百元,在不丰不俭之间,你们亦可以算尽心了。

你前信请把灵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灵柩?等到时再酌斟罢。

家中灵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个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个月),现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办不到,故决意于周忌日(恰十三个月)即请上神道,不复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时我原想写一灵位,请去朝夕上食,扶乩说不必,那四十天也没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烧香后一两分钟便到(不烧香不到)。你妈妈既然说不吃东西(昨日中元别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们意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们那边谅来钱很紧,非在国内接济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认半份事,请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实不能,不认亦可,或认而分长期扣出亦可。现在除用去年保险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连葬事及北戴河房一共算来今年尚不必透支,因为卖书卖字收入颇多,执政府亦一弥补,但近两月来未送。但替思庄们提贮学费事,只好暂缓了。

国内危机四伏,大战恐又在目前,我只祝等我们葬事完了才发动,不知能待到那时否。

此外官吏绑票层见叠出。半月前范旭东在德租界本宅出门,即被军警绑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万元。后来还是黎黄陂亲往探监,说我此来专在证明你们强盗行为,预备在法庭上做证人,才算了事。到底还敲了七万元现金,五万元股票,似此上下夹攻,良善人民真是无葬身之地了。

百里现在在长江一带。军界势力日益膨胀,日内若有战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因此牵率老夫之处亦不少。他若败,当然无话可说,但于我绝无危险,因我不参与军事行也,请放心。若胜,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复活(胜的把握我觉得很少),我实在不愿意,但全国水深火热,黄萃田在广东方面活动,政府已全权委他,但我亦不敢乐观,他昨日南下,在我们家里上车,忠忠听我嘱咐他的话,说“易水送荆卿”哩。又不能坐视奈何。

我现在觉得有点苦,因为一面政治问题、军事问题前来报告商榷者,络绎不绝,一面又要预备讲义,两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顾,看看如何,若能两不相妨,以后倒可以开出一种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归来后,仍每日早起(总不过八点钟),酒也绝对不饮了,可惜你们远隔,若看见我结实的脸色,你们定高兴极了。

你二叔那边新添两位孪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来还要另写信给思成、思永们,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后有空再写罢。你妈妈总说思永不曾到阿图利,到底是不是?

爹爹 民国十四年九月三日

给孩子们书

●1925年9月13日

孩子们: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顺八月四日及十二日两信,庄庄给忠忠的信也同时到,成、永此时想已回美了,我很着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晓了。

我搬到清华已经五日了(住北院教员住宅第二号)。因此次乃自己租房住,不受校中供应,王姑娘又未来(因待送司马懿入学),廷灿又围困在广东至今未到,我独自一人住着不便极了。昨天大伤风(连夜不甚睡得着),有点发烧,想洗热水澡也没有,找如意油、甘露茶也没有,颇觉狼狈,今日已渐好了。王姨大约一二日也来了,以后便长住校中,你们来信可直寄此间,不必由天津转了。

校课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着忙——我很觉忙得有兴会。新编的讲义极繁难,费的脑力真不少。盼望老白鼻快来,每天给我舒散舒散。

葬期距今仅有二十天了。你二叔在山上住了将近一月,以后还须住一月有奇,住在一个小馆子内,菜也吃不得,每天跑三十里路,大烈日里在坟上监工。从明天起搬往香山见心斋住(稍为舒服点),但离坟更远,跑路更多了。这等事本来是成、永们该做的,现在都在远,忠忠又为校课所追,不能效一点劳,倘若没有这位慈爱的叔叔,真不知如何办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后,叫忠忠们向二叔磕几头叩谢。你们虽在远,也要各个写一封信,恳切陈谢(庄庄也该写),谅来成、永写信给二叔更少。这种子弟之礼,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们家的乖孩子。

厨子事等王姨来了再商量。现在清华电灯快灭了,我试上床去,看今晚睡得着不。晚饭后用脑,便睡不着,奈何、奈何。

民国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给孩子们书

●1925年9月14日

《后汉书》等本已在上海买妥,因叶领事已行不及托带,当即令补寄并补上所需各书。

相片照得模糊,看了不过瘾(为什么没有斐儿在内),我盼望下次信到便有你们弟兄姊妹合照的美妙相片,庄庄真是白了许多吗?

爹爹 民国十四年九月十四日

致顺、成、永、庄书

●1925年9月20日

思顺、思成、思永、思庄同读:

距葬期仅十三日矣。我今日始能赴墓次巡视,开圹深至二丈,而土质干燥细软,觉虽生人居此亦甚适,真佳城也。初时本拟旧历九月乃葬,经“日者”(《日者列传》见《史记》,即择日也,此日者乃同一老进上)选定谓八月十六日辰时为千年难得之良辰,故提前半胄赶工,中间曾有四日夜,每日做工二十四小时,分四班轮做。叔之辛勤,不可名状矣。坟园一切布置,皆出二叔意匠,此外麻烦事甚多,如收买园旁余地、筑桥、菠井等等,家内各种布置及工程,二叔最用心。二叔极得意,吾亦深叹其周备。现在规模已具,所余冢顶上工作,如用西式墓表等事,及墓旁别墅之建筑等,则待汝兄弟归来时矣。

八月十五日晨八时举行周年祭。十时由广惠寺发引,初本拟用汽车装运,后因种种不便,仍改用抬,最大原因是灵枢不准入城,自前清以来,非奉特旨不可,而西便门外无马路汽车振动,恐于遗骸有损,用相当的仪仗,出西便门后改小杠,届时我及亲友只送到西便门便返,而乘车赴墓先候。惟思忠(小六愿陪之)一人扶柩步行送山上(中间若惫则间坐洋车)约费七点钟,决可到。是晚亦仅由思忠及小六守灵(警察八人彻夜轮班守卫),我率王姨等在香山住。葬后便无事,惟二叔监圹外工,约尚须一月耳。

神道碑文请曾年伯作,但刻石建立等事皆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