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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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20—1928(20)

你前几次来信,都说从你那边招呼家用,本来是用不着的,但现在计划下来,很要几项特别支出:其一是思永盘费一千元,本来早在预算内的;其二福鬘在燕京大学还有两年或三年,十四舅是断不能供给了,我只好担起,打算趁思永未放洋以前交他;其三若七叔、姑丈、十五舅他们回家乡连盘费也没有,到万不得已不能不借(送)给他们,或许要千金也不定;其四现在修理房子,不知不觉也用去千元。这样东一笔西一笔下来,今年家用怕有点不敷了。希哲能多费点心血找三几千元弥补弥补,便不致受窘了。但现时也用不着,找得后存在你们那里听信便好。

我自己零用呢,很节省,用不着什么,除了有些万不得已的捐助借贷外,就只爱买点书,我很想平均每月有二百元(平常若没有特别支出,每月尚可腾出此数)的买书费,对于我的读书欲也勉强充足了,若实不够用时,此项费暂省也得。

京津间气象极不佳,四五十万党军屯聚畿辅(北京城圈内也有十万兵,这是向来所无的现象)。所谓新政府者,不名一钱,不知他们何以善其后。党人只有纷纷抢机关、抢饭碗(京津间每个机关都有四五伙人去接收),新军阀各务扩张势力,满街满巷打旗招兵(嘴里却个个都说要裁兵)。你想这是何等气象,只怕过八月节时,不全像端节的和平哩。

全家都去看电影,我独自一人和你闲谈这几张纸。

爹爹 六月二十三日

思成他们在家十几天真快乐(中间入京两次,真正享家庭快活不过两礼拜内外),除了陪我闲谈外,大抵他们总是和十来年惯例一样,以王姨的卧房当俱乐部,在那里瞎谈家常,他们最喜欢拉老郭谈,每晚把我催眠之后,便叫老郭嚼牙根嚼到一两点。顺儿听见这种生活,想也恨不得快点飞回家吧!

给孩子们书

●1928年8月22日

新人到家以来,全家真是喜气洋溢。初到那天看见思成那种风尘憔悴之色,面庞黑瘦,头筋涨起,我很有几分不高兴。这几天将养转来,很是雄姿英发的样子,令我越看越爱。看来他们夫妇体子都不算弱,几年来的忧虑,现在算放心了。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所以全家人的高兴,就和庄庄回家来一般,连老白鼻也是一天挨着二嫂不肯离去。

我辞了图书馆长以后,本来还带着一件未了的事业,是编纂《中国图书大辞典》,每年受美国庚款项下津贴五千元。这件事我本来做得津津有味,但近来廷灿屡次力谏我,说我拖着一件有责任的职业,常常工作过度,于养病不相宜。我的病态据这大半年来的经验,养得好便真好,比许多同年辈的人都健康,但一个不提防,却会大发一次,发起来虽无妨碍,但经两三天的苦痛,元气总不免损伤。所以我再三思维,已决意容纳廷灿的忠告,连这一点首尾,也斩钉截铁地辞掉。本年分所领津贴已经退还了(七月起),去年用过的五千元(因为已交去相当的成绩),论理原可以不还,但为省却葛藤起见,打算也还却。现在定从下月起,每月还二百元,有余力时便一口气还清。你们那边营业若有余利时,可替我预备这笔款,但不忙在一时,尽年内陆续寄些来便得。

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致梁思顺书

●1928年9月2日

顺儿:

十天前在礼目上写了一大堆话,当信寄去,想已收。十天内连得你两封信,极高兴。果然不出你所料,思成到家后第二天,我的病又发了,发得很厉害,血块比前两回都多,好在时间短,不到一天已好了。虽然有小小发烧,睡了两天,却没有误了庙见。吉期那天的欢喜热闹,前信都讲过了。

你七月三十日信谈到你们的事,依我看只要你们不走,政府不会换人的。若是在马尼剌或新加坡便不敢说,你们那地方没有人打主意,纵令政府另派人,他连川资也拿不出来给人,那人也断不会自掏腰包跑去。还有一层,纵使有新人来接替你们,房子是自己的,顶多把领事馆挂牌卸下来,让他自找房子。你们爱在坎京住多时便住多时,不过把天津的二百五十元留支没有了而已。此外更无他事,有什么难解决呢?南京政府乱七八糟,一年内外更不会谈到换领事等事(尤其是没有收入的领事馆),我绝对的不愿意和你们现在的长官说话(这人再讨厌可鄙没有了),连间接托人说也不愿意,你们最好是当做没这回事,一切还是照自己原定计划做去便得了。

我太爱替亲爱的人管闲事、担忧虑,生性如此,无可如何。你二叔的事大抵可以马马虎虎,蝉联下去(钱现在是照常领)若干时,但真有点怄他的气,五十多岁的弟弟要老哥哥领他几手,像领老白鼻一样,自己什么事都不动,以下该如何打出一条生路(本来很难,但虽难也不得不想法),他也不去努力。我真是爱莫能助了。七叔没有多大问题,或者南开中学就可得一席,不然等几个月也不相干。姑丈靠你妈妈十几年替他积存的几千块钱,现在倒真是救命了。

希哲回来做生意,没有第二个地方比东三省再好了。思成已经先在那边栽下一个根子,你们将来更方便了。在未回以前倒有些可以预备的事,他们现在决意开放门户,招纳外资,但须避免日本的捣乱,不能不想“暗度陈仓”那法子,现在他们决意办垦务(先从北满办起),想和美国人借农具,因为开垦最主要的资本就是农具(那边是大农制度,与美国从前情形同),借钱会惊动小鬼耳目,赊农具却没有话说,赊得几百万块钱的农具(合同可以定宽些,头一年二三百万),局面便立刻成立了。若有人好生接洽美国的农具工厂,谅来没有不欢迎,他们正要办这件事(昨天晚上罗钧任从奉天来才和我谈起),我想希哲在那边若有门路不妨兜揽这件事,目前既可以得相当的佣钱,以后和垦务发生关系,发展的机会更不知多少。还有北满的森林,若有材木公司想合办也是有办法的,这些话我告诉你们留意,你们若能找着投资的人,我这边总有信介绍。东三省现在决定采不管关内的方针,照此下去,十年生产力发达不可限量,这些话不妨替他宣传。

奉天又打我的主意,想设一个国学研究院(规模比清华大多了)找我主办,可惜我现在的身体是不能答应的。就令我高兴,你们也未必许我去,只盼望一年后能完全复原,脱离现在的“老太爷生活”才好。再谈。

思成入京十日,今晨才回。

思永现时想已在大西洋船上了。

九月二十二日

致思顺书

●1928年10月12日

九月六日、九日书同日到(九日的却早到几点钟)。希哲那位贵长官竟自有这一手,也颇出我意外,再一想他是要替新贵腾新加坡缺,潮尾卷到坎拿大亦毫不足怪,李骏谅未必肯来别派人。若那人耳目稍灵,知是赔钱地方亦当裹足不前,你们还是爱住多少时,便住多少时也。我一星期前正去信劝希哲和贵部长断绝来往,关起大门,料理自己的事。你九日来信所言正不谋而合,只管去一信索盘费,索不着以后可绝对的不理会矣。

现在所谓国民政府者,收入比从前丰富得多(尤其关税项下),不知他们把钱弄到哪里去了,乃至连使馆馆员留支都克扣去。新贵们只要登台三五个月,就是腰缠十万,所谓廉洁政府,如是如是。希哲在这种政府底下做一员官,真算得一种耻辱,不过一时走不开,只得忍耐。他现在撵你们走,真是谢天谢地。

写到这里,阿永由坎发来的信也到了,忠忠也有一封信来。阿永给伦敦信和给八爷的信片也是昨天到。两天内连接五六封信,真高兴。

我平常想你还自可,每到病发时便特别想得厉害,觉得像是若顺儿在旁边,我向他撒一撒娇,苦痛便减少许多。但因为你事实上既未能回家,我总不愿意说这种话。现在好了,我的顺儿最少总有三五年依着我膝下,还带着一群可爱的孩子——小小白鼻接上老白鼻——常常跟我玩。我想起八个月以后家里的新生活,已经眉飞色舞了。

你们回来,何必急急于在津买房子呢?卖了斐岛房产,当然该用来添做资本去另辟你们的新路,新房子现租给中原公司,几乎连半价的租钱——百二十元——都纳不起(工部局却要照三百六十元收营业税),常常拖欠一两个月,我们早已决意要收回了。催搬不下十数次,王搏沙只是死赖着,交情上只得放松时日。他本来答应年内必搬出,拟和他再切实订明,再不能过明年三月了,收回后却是不能租给别家,因为许多书放在房内,所以横竖总是空着。你们回来在那边住,不是最合适吗?我早打算那新房子,留着给你们姊妹弟兄——已结婚的——回来省亲的,轮流着住,有时两个以上同时回来,也可以够住。将来那边常有人住,不空着,便是我最大的快乐。你当老姊姊的,便做带头马,先住他三两年,岂不好极吗?(思成他们回家自有他们现在收拾得很好那两间房子。)希哲性情是闲不住的,回来不到两三个月,怕就要往外跑——为营业计,也该早去觅机会——跑出去做生意?只怕一年到头在家的时候也不能多,你带着几个孩子,何必另起炉灶,又费钱又费事呢?

回来后生意托给信托公司处理最好,一切由你们全权办理便得,最好是你们动身以前这几个月中,若有机会,把庄庄来年学费和永、庄两人回国川资都弄妥,交给他们。但数目太大,一时怕弄不够,那么交给信托公司办理,亦未尝不可。一切由你们斟酌自定。

今年家用略为差点,能有二三千回来便极好,否则我自有法子对付过去。

前信曾谈及怕生意闪手,现在风浪已过,大放心了,想七八月间,你们很着急罢?

思成说你们吃得太坏,我和全家人都不以为然。宁可别的节省,吃得坏会伤身子,于孩子尤不相宜。虽只有几个月,希望你们还是改良些。

姑丈(全家)已回南了,二叔事情可捱到年底(以后一点办法没有),七叔在南开教书,倒甚好。十四舅还是闲着,常常要我设法子,我实在爱莫能助,奈何。

民国十七年十月十二日

致思成书

●1928年10月17日

这回上协和一个大当。他只管医痔,不顾及身体的全部,每天两杯泻油,足足灌了十天,把胃口弄倒了。临退院还给了两大瓶,说是一礼拜继续吃,若吃多了非送命不可。也是我自己不好,因胃口不开,想吃些异味炒饭、腊味饭,乱吃了几顿,弄得胃肠一塌糊涂,以致发烧连日不止(前信言感冒误也)。人是瘦到不像样子,精神也很委顿,现由田邨医治,很小心,不乱下药,只是叫睡着(睡得浑身骨节酸痛),好容易到昨今两天热度才退完,但胃口仍未复原,想还要休息几日。古人谓“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到底不失为一种格言了。好在还没有牵动旧病。每当热度高时,旧病便有窃发的形势,热度稍降,旋即止息,像是勉强抵抗相持的样子。

姊姊和思永、庄庄的信都寄阅。姊姊被撵,早些回来,实是最可喜的事。我在病中想他,格外想得厉害,计算他们在家约在阳历七月,明年北戴河真是热闹了。

你营业还未有机会,不必着急,安有才到一两月便有机会找上门来呢?只是安心教书,以余力做学问,再有余力(腾出些光阴)不妨在交际上稍注意,多认识几个人。

我实在睡床睡怕了,起来闷坐,亦殊苦,所以和你闲谈几句。但仍不宜多写,就此暂止罢。

民国十七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