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容忍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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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好政府主义(6)

所以孔子时代的这种“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观念就是将教育个人与社会贯连起来。教育的目标不是为自己自私自利,不是为升官发财,而是为“安人”“安百姓”,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有这个使命,就感觉到“仁”——受教育的“人”,尤其是士大夫阶级,格外有一种尊严。人本来有人的尊严,到了做到自己感觉有“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使命时,就格外感觉到有一种责任。所以《论语》中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就是说,遇必要时,宁可杀身以完成人格。这就是《论语》中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孔子的大弟子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是说受教育的人要有大气魄,要有毅力。为什么呢?因为“任重而道远”。“任”就是担子。把“仁”拿来做担子,担子自然很重;到死才算是完了,这个路程还不远吗?

这一个观念,是我们所谓有孔孟学派的精神的:就是将个人人格看得很重,要自己挑起担子来,“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孟子常说:“自任以天下之重。”曾子说:“仁以为己任。”以整个人类视为我们的担子,这是两千五百年以来的一个了不得的传统。后来宋朝范仲淹也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因为“修己以安人”而感觉到“任重而道远”的缘故。明末顾亭林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自由民主的教育哲学产生了健全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就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有担子的人,不要忘了自己有使命、有责任。不但孔子如此,孟子也讲得很清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就是说大丈夫的人格要自己感觉到自己有“修己以安人”的使命。再讲到杨朱、庄子所提倡的个人主义,也不过是个人人格的尊严。庄子主要的是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就是最健全的个人主义。老子、庄子都是如此。到了汉朝才有人勉强将他们跟孔、孟分了家,称为道家。秦以前的古书中都没有“道家”这个名字。(哪一位先生能在先秦古书里找到“道家”这个名字的,我愿意罚钱。)所以韩非子在秦末年时说:“天下显学二,儒、墨而已。”他只讲到儒、墨,没有提及道家。杨、朱的学说也是个人主义。

这个个人主义的趋势是一个了不得的趋势;以健全的民主自由教育哲学做基础,要做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提倡人格,要挑得起人类的担子,挑得起天下的担子。宁可“杀身以成仁”,不可“求生以害仁”。这个健全的个人主义,是第二个重要的运动。

第三件大事发生在纪元前五世纪以后,在孔子以后,自四世纪起到三世纪时,正是战国时代。原来春秋时代有一个大国——晋。晋国文化很高,但在西历纪元前四〇三年即被权臣分裂为韩、赵、魏三国。这一年历史家算作战国的第一年。那时南方的楚也很强大。因为晋国三分,亦便没有可畏的强邻了。当时的秦孝公是一个英主,用了一个大政治家商鞅。两人合作而造成了一个极权国家。不过极权主义的思想原则远在商鞅之前就已发生,在《墨子》的《上同篇》中已有这个思想。关于中国古代思想的三个大佬——老子、孔子、墨子,我在《中国哲学史》上卷,提倡百家平等;认为他们受了委屈,为被压迫了几千年的学派打抱不平。

现在想想,未免矫枉过正。当时认为墨家是反儒家的;儒家是守旧的右派,而墨家是革新的左派。但这几十年来——三十五年来的时间很长,头发也白了几根,当然思想也有点进步——我看墨子的运动是替民间的宗教辩护,认为鬼是有的,神是有的。这种替民间宗教辩护的思想,在当时我认为颇倾向于左;但现在看他,可以算是一个极右的右派——反动派。尤其是讲宗教政治的部分,所说的话是右派的话。在政治思想上,只要看他的《上同篇》。《上同篇》中说:

古者民始生未有政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义就是对的;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对的,十个人认为他们各是对的,结果互相吵起来而“交相非也”。拿我的“义”打人家的“义”,结果天下大乱而“若禽兽然”。有了政府时,政府中,上面是天子,有三公、诸侯——乡长、里长,政府成立了。然后由天子发布命令给天下百姓,说你们凡是听见好的或不好的事都要报告到上面来,这是民主集权制。《上同篇》中说:

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以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政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王引之读“而”为“与”),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

只要上面说是对的,下面的人都要承认是对的:这就是“上同”,“上同而不下比”。

里长发政里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其乡长?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乡长唯能壹同乡之义,是以乡治也……乡长发政乡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者,必以告国君。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国君唯能壹同国之义,是以国治也……

天子的功用就是能够一同天下之义。但是这还不够;天子上面还有上帝。所以:

国君发政国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

这才算是真正的上同。但是怎样才能达到上同呢?拿现代的名词讲,就是用“特务制度”,也就是要组织起来。这样才能够收到在数千里外有人做好事、坏事,他的妻子邻人都不知道,而天子已经知道。《上同篇》中有一段说:

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同以为政长,是故上下情通(依毕王诸家校)。上有隐事遗利,下得而利之;下有蓄怨积害,上得而除之。是以数千万里之外,有为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人未遍闻,天子得而赏之。数千万里之外,有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人未遍闻,天子得而罚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憟不敢为淫暴,曰:“天子之视听也神!”

就是说天子的看与听都是神。然后又说:

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使人之唇吻助己言谈,使人之心思助己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助之视听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助之思虑者众,则其举事速成矣。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无他故异物焉,曰唯能以上同为政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