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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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11)

实际的政治家,在政治上做了许多事业,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种种不同的批评。我们史家不必问他的功罪,只须把他活动的经历,设施的实况,很详细而具体的记载下来,便已是尽了我们的责任。譬如王安石变法,同时许多人都攻他的新法要不得,我们不必问谁是谁非,但把新法的内容,和行新法以后的影响,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诚挚和用人的茫昧,一一翔实的叙述,读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坏,不致附和别人的批评。最可笑的是《宋史·王安石传》:他不能写出王安石和新法的真相,只记述些新法的恶果和反对的呼声,使得后人个个都说王安石的不好。最可嘉的是蔡上翔《王荆公年谱》:他虽然为的是要替王安石辩护,却不是专拿空话奉承王安石。他只把从前旧法的种种条文,新法的种种条文,一款一款的分列,使得读者有个比较。他只把王安石所用的人的行为,攻击王安石的人的言论,一件一件的分列,使得读者明白不是变法的不好,乃是用人的不好。像这样,才是史家的态度。做政治家的年谱,对于时事的叙述,便应该这样才对。

上面几段讲的是纯粹政治家的年谱做法,此外还有一种政治兼学问,学问兼政治的人,我们若替他做年谱,对于时事的记载,或许可以简略点,但须斟酌。譬如王阳明是一个大学者,和时事的关系也不浅。但因为他的学问的光芒太大,直把功业盖住了,所以时事较不为做他的年谱者所重。其实我们为了解他成功的原因起见,固然不能不说明白他的学问;为了解他治学的方法起见,也不能不记清楚他的功业。因为他的学问就是从功业中得来,而他的功业也从他的学问做出,二者有相互的关系。所以他的年谱,对于当时大事和他自己做出的事业,都得斟酌著录。

《钱竹汀年谱》,颇能令人满意。因为钱竹汀和时事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年谱记时事很简,自然没有什么不对。王懋竑的《朱子年谱》记时事却太详细了。朱子虽然做了许多官,但除了弹劾韩佗胄一事之外,没有做出什么大事,也没有受时事的大影响。所以有许多奏疏也实在不必枉费笔墨记载上去,因为大半是照例,和时局无关系。这种介在可详可略之间,最须费斟酌;稍为失中,便不对。

文学家和时势的关系,有浓有淡。须要依照浓淡来定记时事的详略,这是年谱学的原则。但有时不依原则,也有别的用处。譬如凌廷堪、张穆的《元遗山年谱》,记载时事很详,其实元遗山和时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本来不必这样详;凌张以为读元遗山的诗和读杜甫的诗一样,非了解时事则不能了解诗,其实错了。但从别一方面看,金元之间,正史简陋的很,凌张以元遗山做中心,从诗句里钩出许多湮沉的史料,放在年谱内,虽然不合原则,倒也有一种好处。

不善体会上面说的详略原则,有时会生出过详过略的毛病。譬如张尔田的《玉谿溪生年谱笺注》记载时事极为详尽,只因他的看法不同。他以为李义山做诗全有寄托,都不是无所为而为,这实不能得我们的赞成。诚然,人们生于乱世,免不了有些身世之感,张氏的看法,也有相当的价值。但是我们细看李义山的诗,实在有许多是纯文学的作品,并非有所感触,有所寄托。张氏的笺注时事,不免有许多穿凿附会的地方。

我们应该观察谱主是怎样的人,和时事有何等的关系,才可以定年谱里时事的成分和种类。不但须注意多少详略的调剂,而且须注意大小轻重的叙述。总期恰乎其当,使读者不嫌繁赘而又无遗憾,那就好了。

(二)关于记载当时的人

个人是全社会的一员;个人的行动,不能离社会而独立。我们要看一个人的价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关系的人。年谱由家谱变成,一般人做年谱,也很注意谱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师友生徒亲故都不为做年谱的人所注意。这实在是一般年谱的缺点。比较最好的是冯辰的《李恕谷年谱》。因为他根据的是李恕谷的《日谱》,所以对于李恕谷所交往的人都有记载。我们看了,一面可以知道李恕谷成就学问的原因,一面可以知道颜李学派发展的状况,实在令人满意。《曾文正公年谱》可不行。因为曾国藩的关系人太多,作者的眼光只知集中到直接有关系的人,自然不足以见曾国藩的伟大。

翻回来,再看《王阳明年谱》。我们因为王阳明的学问和他的朋友门生有分不开的关系,所以很想知道那些朋友门生某年生,某年才见王阳明,往后成就如何。钱德洪等做年谱,只把所闻所知的记了一点,却忽略了大多数,实在令我们失望。王懋竑的《朱子年谱》也是一样。朱熹到底有多少门生?他所造就的人才后来如何?我们全不能在上面知道。像朱王这类以造就人才为事业的人,我们替他们做年谱,对于他们的门生属吏友朋亲故,应该特别注意;记载那些人的事迹,愈详愈好。

寻常的年谱,记载别人的事迹,总是以其与谱主有直接的关系为主(如诗文的赠答,会面的酬酢);若无直接的关系,人事虽大,也不入格,其实不对。例如《朱子年谱》记了吕伯恭、张南轩、陆梭山的死,只因朱子做了祭文祭他们。陆象山死在何年,上面便查不出,只因朱子不曾做祭文祭他。作者的观念以为和谱主没有直接的关系,便不应该记;其实年谱的体裁并不应该这样拘束。张吕二陆都是当时讲学的大师,说起和朱子的关系,最密切的还是陆象山。但我们竟不能在《朱子年谱》看到陆象山的死年,这是何等的遗憾!

从年谱的历史看,明朝以前,记时人较略;清中叶以后渐渐较详了。张穆的《顾亭林年谱》便是一个例证。王文诰的《苏东坡年谱》又更好一点,凡苏诗苏文所提到的人都有,而且略有考证。近时胡适的《章实斋年谱》,记事固然有些错误,记人却还好。他除了零碎的记了谱主师友的事迹以外,单提出戴震、袁枚、汪中三个可以代表当时思想家的人,来和谱主比较;就在各人卒年,摘述谱主批评各人的话,而再加以批评。批评虽不是年谱的正轨,但可旁衬出谱主在当时的地位,总算年谱的新法门。

老实说,从前做年谱,太过拘束了。谱主文集没有提起的人,虽曾和谱主交往而不知年分的人,都不曾占得年谱的篇幅。我将现在尽可用三种体裁来调剂:和谱主关系最密切的,可以替他做一篇小传;和谱主有关系而事迹不多的,可各随他的性质,汇集分类,做一种人名别录;姓名可考,事迹无闻,而曾和谱主交际的,可以分别做人名索引。凡是替大学者大政治家做年谱,非有这三种体裁附在后面不可。

好像《史记》做了《孔子世家》之后又做《仲尼弟子列传》,列传后面有许多人都只有姓名而无事迹,但司马迁不因他们无事迹而灭其姓名。朱熹、王守仁的弟子可考的尚不少,我们从各文集和史书学案里常常有所发现,若抄辑下来,用上面三种体裁做好,附在他们年谱后面,也可以弥补缺憾不少。

我自己做《朱舜水年谱》,把和朱舜水交往的人都记得很详细。那些人名,日本人听得烂熟,中国却很面生。因为朱舜水是开创日本近二百年文化的人,当时就已造就人才不少。我们要了解他的影响的大,须看他的朋友弟子跟着他活动的情形。虽然那些人的史料很缺乏,但我仍很想努力搜求,预备替他们做些小传。像朱舜水一类的人,专以造就人才为目的,虽然所造就的是外国人,但和我们仍有密切的关系,在他年谱记当时人,当然愈详愈好。

(三)关于记载文章

记载谱主文章的标准,要看年谱体裁是独立的,还是附见的。附见文集的年谱,不应载文章。独立成书的年谱,非载重要的文章不可。重要不重要之间,又很成问题。

《王阳明年谱》关于这点,比较的令人满意。因为他虽在文集中而已预备独立。有关功业的奏疏,发挥学术的信札,很扼要的采入各年。独立的年谱很可拿此谱做记载文章的标准。

王懋竑的《朱子年谱》不录正式的著作,而录了许多奏疏序跋书札。政治非朱子所长,政治的文章却太多;学术是朱子所重,学术的文章却太少。在王懋竑的意思,以为把学术的文章放在年谱后的《论学切要语》中便已够了,不必多录。《论学切要语》的编法,固然不错,但没有注清楚做文的年份,使得读者不知孰先孰后,看不出思想迁流的状态,不如把论学的文章放入年谱还更好。《性理大全》《朱子全集》都依文章的性质分类,没有先后的次序。王阳明编《朱子晚年定论》,说朱子晚年的见解和陆子一致,已开出以年份的先后看思想的迁流一条大路来。虽然王阳明所认为朱子晚年的作品,也有些不是晚年的,但大致尚不差。王懋竑攻击王阳明的不是,却不曾拿出健全的反证来。《朱子年谱》载的文章虽不少,但还不能详尽,总算一件缺憾。

记载文章的体例,《顾亭林年谱》最好。整篇的文章并没有采录多少,却在每年叙事既完之后,附载那年所做诗文的篇目。文集没有,别处已见的遗篇逸文,知道是哪一年的,也记录出来。文体既很简洁,又使读者得依目录而知文章的先后,看文集时,有莫大的方便。这种方法,很可仿用。篇目太多,不能分列,各年之下,可另作一表,附在年谱后。

文学家的方面不止一种,作品也不一律,替文学家做年谱的人不应偏取一方面的作品。像《苏东坡年谱》只载诗文的篇目,没有一语提到词,便是不对。作者以为词是小道,不应入年谱。其实苏东坡的作品,词占第一位,诗文还比不上。即使说词不如诗文,也应该平等的记载篇目,或摘录佳篇。现行的苏东坡年谱不记及词,实在是一大缺点。

曾国藩是事业家,但他的文章也很好。即使他没有事业,单有文章,也可以入文苑传。我们很希望他的年谱,记载他的文章诗句,或诗文的篇目。现行的《曾文正公年谱》,我嫌他载官样的文章太多,载信札和别的文章太少。好文章尽多著,如《李恕谷墓志铭》《昭忠词记》等,应该多录,却未注意。

纯文学家的年谱只能录作品的目录,不能详录作品,最多也只能摘最好的作品记载一二。若录多了就变成集子,不是年谱的体裁了。《玉谿生年谱笺注》录了许多诗篇,作者以为那些诗都和谱主的生活有关,不能不录全文。结果,名为年谱,实际成了编年体的诗注。就算做得很好,也只是年谱的别裁,不是年谱的正格。有志做年谱的人们,还是审慎点好。

(四)关于考证

当然有许多年谱不必要考证,或是子孙替父祖做,或是门生替师长做,亲见亲闻的事原无多大的疑误。如王阳明、颜习斋、李恕谷等年谱都属此类。不过常常有作者和谱主相差的时代太久,不能不费考证的工夫的;又有因前人做的年谱错了而改做的,也不能不有考证的明文。

考证的工夫本来是任何年谱所不免的,但有的可以不必写出考证的明文,只写出考证的结果便已足。若为使人明白所以然起见,却很有写出考证的明文的必要。所以明文应该摆在什么地方,很值得我们考虑。

据王懋竑《朱子年谱》的办法,在年谱之外另做一部《考异》,说明白某事为什么摆在某年,两种传说,哪种是真。年谱的正文,并不隔杂一句题外的话,看起来倒很方便。还有一种很普通的办法,把考证的话附在正文中,或用夹注,或低二格。另有一种办法,把前人做的年谱原文照抄,遇有错误处则加按语说明,好像札记体一样。张穆对于《元遗山年谱》便是用的第三种。

前面三种办法,各有好处。第一种,因为考证之文太多,令人看去,觉得厌倦,所以另成一书,既可备参考,又可省读年谱者的精神。第二种,可使读者当时即知某事的异说和去取的由来,免得另看《考异》的麻烦。两种都可用。大概考证多的,可另作《考异》,不十分多的,可用夹注,或低格的附文。但其中也有点例外。有些年谱,根本就靠考证才成立,无论是创作或改作,他的考证虽很繁杂,也不能不分列在年谱各年之下。如作《孟子年谱》,年代便很难确定。如果要定某事在某年,便不能离本文而另作考异,必同时写出考证的明文,说明为什么如此叙述,才不惹人疑惑。而后本文才可成立。假如孟子先到齐或先到梁的问题没有解决,许多事情便不能安插,全部组织便无从成立。经过了考证,把问题解决了,若不把考证随写在下,便不能得读者的信仰。又如我做陶渊明的年谱,把他的年纪缩短,生年移后,和历来的说法都不同。假使不是考证清楚了,何必要改作?考证清楚了,若不开头说个明白,读者谁不丢开不看?像这类自然不能另作考异,亦不能作夹注,只好低二格附在各年本文之后。至于第三种也有他的好处,因为前人做的不十分错,原无改作的必要,为省麻烦起见,随时发现错误,随时考证一番,加上按语,那便够了。

大概考证的工夫,年代愈古愈重要。替近代人如曾国藩之类做年谱,用不着多少考证,乃至替清初人如顾炎武之类做年谱,亦不要多有考证,但随事说明几句便是。或详或略之间,随作者针对事实之大小而决定,本来不拘一格的。

(五)关于批评

本来做历史的正则,无论哪一门,都应据事直书,不必多下批评;一定要下批评,已是第二流的角色。譬如做传,但描写这个人的真相,不下一句断语,而能令读者自然了解这个人地位或价值,那才算是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