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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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3)

(一)勤于抄录 顾亭林的《日知录》,大家知道是价值很高。有人问他别来几年,《日知录》又成若干卷?顾氏答应他说,不过几条。为什么几年功夫才得几条?因为陆续抄录,杂凑而成,先成长编,后改短条,所以功夫大了。某人日记称,见顾氏《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写满了蝇头小楷,一年年添上去的,可见他抄书之勤。顾氏常说,“善读书不如善抄书”,常常抄了,可以渐进于著作之林。抄书像顾亭林,可以说勤极了。我的乡先生陈兰甫先生作《东塾读书记》,即由抄录撰成。新近有人在香港买得陈氏手稿,都是一张张的小条,表成册页。或一条仅写几个字,或一条写得满满的。我现在正以重价购求此稿,如能购得,一则可以整理陈氏著作,一则可以看出他读书的方法。古人平常读书,看见有用的材料就抄下来;积之既久,可以得无数小条;由此小条,辑为长编;更由长编,编为巨制。顾亭林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系由此作成。一般学问如此,做专门学问尤其应当如此。近来青年常问我,研究某事,什么地方找材料。我每逢受此质问,便苦于答不出来。因为资料虽然很丰富,却是很散漫,并没有一部现成书把我们所要的资料凑在一处以供取携之便。就这一点论,外国青年做学问,像比我们便宜多了。他们想研究某种问题,打开百科辞典,或其他大部头的参考书,资料便全部罗列目前。我们却像披沙拣金,拣几个钟头,得不到一粒。但为实际上养成学问能力起见,到底谁吃亏,谁便宜,还是问题。吃现成饭,吃惯了的人,后来要做很辛苦的工作,便做不来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粒米,一颗饭,都经过自己的汗血造出来,入口便更觉异常甘美。我们因为资料未经整理,自己要做筚路蓝缕、积铢累寸的工作,实是给我们以磨练学问能力之绝好机会。我们若厌烦,不肯做,便错过机会了。

(二)练习注意 初学读书的人,看见许多书,要想都记得,都能作材料,实在很不容易。某先辈云:“不会读书,书面是平的;会读书,字句都浮起来了。”如何才能使书中字浮凸起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注意。昔人常说,好打灯谜的人,无论看什么书,看见的都是灯谜材料。会作诗词的人,无论打开什么书,看见的都是文学句子。可见注意哪一项,哪一项便自然会浮凸出来。这种工作,起初做时是很难,往后就很容易。我自己就能办得到,无论读到什么书,都可以得新注意。究竟怎样办到的?我自己亦不知道。大概由于练习。最初的方法,顶好是指定几个范围,或者作一篇文章,然后看书时,有关系的就注意,没有关系的就放过。过些日子,另换范围,另换题目,把注意力换到新的方面。照这样做得几日,就做熟了。熟了以后,不必十分用心,随手翻开,应该注意之点立刻就浮凸出来。读一书,专取一个注意点;读第二遍,另换一个注意点。这是最粗的方法,其实亦是最好的方法。几遍之后,就可以同时有几个注意点,而且毫不吃力。前面所述读书贵勤于抄录,如果看不出注意点,埋头瞎抄,那岂不是白抄了吗?一定要有所去取,去取之间,煞费功夫,非有特别训练不可。

(三)逐类搜求 什么叫逐类搜求?就是因一种资料,追寻一种资料,跟踪搜索下去。在外国工具方便,辞典充备,求资料尚不太难;中国工具甚少,辞典亦不多,没有法子,只好因一件追一件。比如读《孟子》,读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之语,因有此语,于是去搜寻当时的书,看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说过这类的话。《韩非子·显学篇》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墨离为之。”《荀子·非十二子篇》又说:“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慢差等,会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是墨翟、宋钘也。”孙仲容因得这种资料,加以组织,作《墨学传授考》《墨家诸子钩沉》等文,作得的确不错。为什么能有那样著作?就是看见一句话,跟踪追去。这种工作,就叫做逐类搜求。或由简单事实,或由某书注解看见出于他书,因又追寻他书。诸君不要以为某人鸿博,某人特具天才;其实无论有多大天才,都不能全记;不过方法好,或由平时记录,或由跟踪追寻,即可以得许多好材料。

此外方法尚多,我们暂说三门以为示范的意思。工作虽然劳苦,兴味确是深长。要想替国家作好历史,非劳苦工作不可。此种工作,不单于现在有益,脑筋训练惯了,用在什么地方都有益。诚然,中国史比西洋史难作;但西洋史或者因为太容易的原故,把治学能力减少了;好像常坐车的人,两腿不能走路一样。一种学问,往往因为现存材料很多,不费气力,减少学者能力。这类事实很多。所以我主张要趁年富力强,下几年苦工,现在有益,将来亦有益。读书有益,作事亦有益。

丙 史识

史识是讲历史家的观察力。做一个史家,须要何种观察力?这种观察力,如何养成?观察要敏锐。即所谓“读书得间”。旁人所不能观察的,我可以观察得出来。凡科学上的重大发明,都由于善于观察。譬如苹果落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牛顿善于观察,就发明万有引力。开水壶盖冲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瓦特善于观察,就发明蒸汽机关。无论对于何事何物,都要注意去观察,并且要继续不断的做细密功夫,去四面观察。在自然科学,求试验的结果;在历史方面,求关联的事实。但凡稍有帮助的资料,一点都不可放松。

观察的程序,可以分为两种:

(一)由全部到局部 何谓由全部到局部?历史是整个的,统一的。真是理想的历史,要把地球上全体人类的事迹连合起来,这才算得历史。既是整个的,统一的,所以各处的历史不过是此全部组织的一件机械。不能了解全部,就不能了解局部;不能了解世界,就不能了解中国。这回所讲专史,就是由全部中划出一部分来,或研究一个人,或研究一件事,总不外全部中的一部;虽然范围很窄,但是不要忘记了他是全部之一。比如我们研究戏曲,算是艺术界文学界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要想对于戏曲史稍有发明,那就非有艺术文学的素养不可。因为戏曲不是单独发生,单独存在,而是与各方面都有关系。假使对于社会状况的变迁,其他文学的风尚,尚未了解,即不能批评戏曲。而且一方面研究中国戏曲,一方面要看外国戏曲,看他们各方所走的路,或者是相同的,或者是各走各的,或者是不谋而合,或者是互相感应。若不这样做,好的戏曲史便做不出来。不但戏曲史如此,无论研究任何专史,都要看他放在中国全部占何等位置,放在人类全部占何等位置。要具有这种眼光,锐敏的观察才能自然发生。

(二)由局部到全部 何谓由局部到全部?历史不属于自然界,乃社会科学最重要之一,其研究法与自然科学研究法不同。历史为人类活动之主体,而人类的活动极其自由,没有动物植物那样呆板。我们栽树,树不能动;但是人类可以跑来走去。我们养鸡,鸡受支配;但是人类可以发生意想不到的行为。凡自然的东西,都可以用呆板的因果律去支配。历史由人类活动组织而成,因果律支配不来。有时逆料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应该发生某种现象,但是因为特殊人物的发生,另自开辟一个新局面。凡自然界的现象,总是回头的,循环的;九月穿夹衣,十月换棉袍,我们可以断定。然而历史没有重复的时代,没有绝对相同的事实。因为人类自由意志的活动,可以发生非常现象。所谓由局部观察到全部,就是观察因为一个人的活动,如何前进,如何退化,可以使社会改观。一个人一群人特殊的动作,可以令全局受其影响,发生变化。单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只能看回头的现象,循环的现象,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动作。对于一个人或一群人,看其动机所在,仔细观察,估量他对于全局的影响,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观察看不出来。

要养成历史家观察能力,两种方法应当并用。看一件事,把来龙去脉都要考察清楚。来源由时势及环境造成,影响到局部的活动;去脉由一个人或一群人造成,影响到全局的活动。历史好像一条长链,环环相接,继续不断,坏了一环,便不能活动了。所以对于事实与事实的关系,要用细密锐敏的眼光去观察它。

养成正确精密的观察力,还有两件应当注意的事情:

(一)不要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 在历史方面,我们对于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研究和批评,最易为前人记载或言论所束缚。因为历史是回头看的;前人所发表的一种意见,有很大的权威,压迫我们。我并不是说前人的话完全不对。但是我们应当知道,前人如果全对,便用不着我们多费手续了。至少要对前人有所补充,有所修正,才行。因此,我们对于前人的话,要是太相信了容易为所束缚。应当充分估量其价值,对则从之,不对则加以补充,或换一个方面去观察;遇有修正的必要的时候,无论是怎样有名的前人所讲,亦当加以修正。这件事情,已经很不容易。然以现代学风正往求新的路上走,办到这步尚不很难。

(二)不要为自己的成见所蔽 这件事情,那才真不容易。戴东原常说:“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己。”以人蔽己,尚易摆脱;自己成见,不愿抛弃,往往和事理差得很远,还不回头。大凡一个人立了一个假定,用归纳法研究,费很多的功夫,对于已成的工作,异常爱惜,后来再四观察,虽觉颇有错误,亦舍不得取消前说。用心在做学问的人,常感此种痛苦,但忠实的学者,对于此种痛苦只得忍受;发见自己有错误时,便应当一刀两断的,即刻割舍;万不可回护从前的工作,或隐藏事实,或修改事实,或假造事实,来迁就他回护从前的工作。这种毛病,愈好学,愈易犯。譬如朱陆两家关于无极太极之辞,我个人是赞成陆象山的。朱晦翁实在是太有成见了,后来让陆象山驳得他无话可说。然终不肯抛弃自己主张。陆与朱的信,说他从前文章很流丽,这一次何其支离潦草,皆因回护前说所致。以朱晦翁的见解学问,尚且如此,可见得不以己蔽己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了。我十几年前曾说过:“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这固然可以说是我的一种弱点,但是我若认为做学问不应取此态度,亦不尽然,一个人除非学问完全成熟,然后发表,才可以没有修改纠正。但是身后发表,苦人所难。为现代文化尽力起见,尤不应如此。应当随时有所见到,随时发表出来,以求社会的批评,才对。真做学问的人,晚年与早年不同;从前错的,现在改了;从前没有,现在有了。一个人要是今我不同昨我宣战,那只算不长进。我到七十,还要与六十九挑战。我到八十,还要与七十九挑战。这样说法,似乎太过。最好对于从前过失,或者自觉,或由旁人指出,一点不爱惜,立刻改正。虽把十年的工作完全毁掉亦所不惜。

上面所说的这两种精神,无论做什么学问,都应当有,尤其是研究历史,更当充实起来,要把自己的意见与前人的主张,平等的看待,超然的批评。某甲某乙不足,应当补充;某丙某丁错了,应当修改。真做学问贵能如此,不为因袭传统所蔽,不为自己成见所蔽,才能得到敏妙的观察,才能完成卓越的史识。

丁 史才

史才专门讲作史的技术,与前面所述三项另外又是一事,完全是技术的。有了史德,忠实的去寻找资料;有了史学,研究起来不大费力;有了史识,观察极其锐敏,但是仍然做不出精美的历史来。要做出的历史让人看了明了,读了感动,非有特别技术不可。此种技术,就是文章的构造。章实斋作《文史通义》,把文同史一块讲。论纯文学,章氏不成功;论美术文,章氏亦不成功;但是对于作史的技术,了解精透,运用圆熟,这又是章氏的特长了。

史才专讲史家的文章技术,可以分为二部。

子 组织

先讲组织。就是全部书或一篇文的结构。此事看时容易,做时困难。许多事实摆在面前,能文章的人可以拉得拢来,做成很好的史;文章技术差一点的人,就难组织得好,没有在文章上用过苦功的人,常时感觉困难。

组织是把许多材料整理包括起来,又分二事:

(一)剪裁 许多事实,不经剪裁,史料始终是史料,不能成为历史。譬如一包羊毛不能变成呢绒。必有所去,必有所取,梳罗抉剔,始成织物,搜集的工作,已经不容易,去取的工作,又更难了。司马光未作《资治通鉴》之前,先作长编。据说,他的底稿,堆满十九间屋。要是把十九间屋的底稿全体印出来,一定没有人看。如何由十九间屋的底稿做成长编,又由长篇做成现在的《资治通鉴》,这里面剪裁就很多了。普通有一种毛病,就是多多的搜集资料,不肯割爱。但欲有好的著作,却非割爱不可。我们要去其渣滓,留其菁华。这件事体,非常常注意不可。至于如何剪裁的方法,不外多作,用不着详细解释。孰渣孰菁,何去何留,常常去作,可以体验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