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历史研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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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中国历史研究法(12)

(乙)我国未有纸以前,文字皆“著诸竹帛”。然《汉书·艺文志》各书目,记篇数者什之七八,记卷数者仅十之二三,其记卷数者又率属汉中叶以后之著述;因此可推定帛之应用,为时甚晚。又据《史记》《汉书》所载,当时法令公文私信什有九皆用竹木简,知当时用竹之广,远过于用帛。再证以最近发见之流沙坠简,其用缣质者皆在新莽以后,其用纸质者皆在两晋以后。因此可以下一假说曰:“战国以前誊写文书,不用缣纸之属;两汉始用而未盛行。”又可以下一假说曰:“魏晋以后,竹木简牍之用骤废。”

(丙)吾侪读历代高僧传,见所记隋唐以前诸僧之重要事业,大抵云译某经某论若干卷,或云讲某经某论若干遍,或云为某经某论作注疏若干卷;宋以后诸僧传中,此类记事绝不复见,但记其如何洞彻心源,如何机锋警悟而已。因此可以下一断案曰:“宋以后僧侣不讲学问。”

(丁)吾侪试检前清道咸以后中外交涉档案,觉其关于教案者什而六七;当时士大夫关于时事之论著,亦认此为一极大问题。至光宣之交,所谓教案者已日少一日;入民国以来,则几无有。因此可以下一断案曰:“自义和团事件以后,中国民教互仇之现象殆绝。”

此皆消极的史料例也。此等史料,其重要之程度,殊不让积极史料。盖后代极普通之事象,何故前此竟不能发生,前代极普通之事象,何故逾时乃忽然灭绝,其间往往含有历史上极重大之意义,倘忽而不省,则史之真态未可云备也。此等史料,正以无史迹为史迹,恰如度曲者于无声处寄音节,如作书画者于不著笔墨处传神。但以其须向无处求之,故能注意者鲜矣。

亦有吾侪所渴欲得之史料,而事实上殆不复能得者。例如某时代中国人口有若干,此问题可谓为研究一切史迹重要之基件,吾侪所亟欲知也;不幸而竟无法足以副吾之望。盖吾国既素无统计,虽以现时之人口,已无从得其真数,况于古代?各史《食货志》及《文献通考》等书,虽间有记载,然吾侪绝不敢置信;且彼所记亦断断续续,不能各时代俱有;于是乎吾侪搜集之路殆穷。又如各时代物价之比率,又吾侪所亟欲知也。然其记载之阙乏,更甚于人口;且各时代所用为价值标准之货币,种类复杂,而又随时变紊,于是乎吾侪搜集之路益穷。若斯类者,虽谓之无史料焉可矣。虽然,吾侪正不必完全绝望。以人口问题论,吾侪试将各史本纪及《食货志》所记者,姑作为假定;益以各地理志中所分记各地方户口之数,再益以方志专书——例如常璩《华阳国志》,范成大《吴郡记》等记述特详者,悉汇录而勘比之;又将各正史各杂史笔记中,无论文牍及谈话,凡有涉及人口数目者——例如《左传》记“卫戴公时卫民五千七百三十人”,《战国策》记苏秦说齐宣王言“临淄七万户,户三男子”等,凡涉及此类之文句,一一钞录无遗;又将各时代征兵制度,口算制度,一一研究,而与其时所得兵数所得租税相推算。如此虽不敢云正确,然最少总能于一二时代中之一二地方得有较近真之资料;然后据此为基本,以与他时代他地方求相当之比例。若有人能从此用力一番,则吾侪对于历史上人口之知识,必有进于今日也。物价问题,虽益复杂,然试用此法以求之,所得当亦不少。是故史料全绝之事项,吾敢信其必无;不过所遗留者或多或寡,搜集之或难或易耳。抑尤当知此类史料,若仅列举其一条两条,则可谓绝无意义绝无价值;其价值之发生,全赖博搜而比观之耳。

以上所举例,皆吾前此所言抽象的史料也。然即具体的史料,亦可以此法求之。往往有一人之言行,一事之始末,在正史上觉其史料缺乏已极;及用力搜剔,而所获或意外甚丰。例如《史记》关于墨子之记述,仅得二十四字,其文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孟子荀卿列传》)此史料可谓枯竭极矣;而孙诒让生二千年后,能作一极博赡翔实之《墨子传》至数千言(看《墨子闲诂》)。例如周宣王伐囗狁之役,《诗经》《史记》《竹书纪年》所述,皆仅寥寥数语;而王国维生三千年后,乃能将其将帅、其战线、其战状、详细考出,历历如绘(看《雪堂丛刻》)。此无他谬巧,其所据者皆人人共见之史料,彼其爬罗搜剔之术,操之较熟耳。又如指南针由中国人发明,此西史上所艳称也。然中国人对于此物之来历沿革,罕能言者。美人夏德(F. Hirth)所著《中国古代史》,则考之甚详。其所征引之书,则其一《韩非子》,其二《太平御览》引《鬼谷子》,其三《古今注》,其四《后汉书·张衡传》,其五《宋书·礼志》,其六《南齐书·祖冲之传》,其七《宋史·舆服志》,其八《续高僧传·一行传》,其九《格致镜原》引《本草衍义》,其十《梦溪笔谈》,其十一《朝野佥载》,其十二《萍洲可谈》,其十三《图书集成·车舆部》。以上所考,是否已备,虽未敢断;然吾侪读之,已能将此物之渊源,得一较明确之观念。夫此等资料,明明现存于古籍中,但非经学者苦心搜辑,则一般人未由察见耳。

亦有旧史中全然失载或缺略之事实,博搜旁证则能得意外之发见者。例如唐末黄巢之乱,曾大惨杀外国侨民,此可谓千年前之义和团也。旧史仅著“焚室庐杀人如刈”之一囫囵语,而他无征焉。九世纪时,阿拉伯人所著《中国见闻录》中一节云:“有Gonfu[khanfu]者,为商舶荟萃地,……纪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贼Punzo[Banschoua]陷Gonfu,杀回耶教徒及犹太波斯人等十二万。……其后有五朝争立之乱,贸易中绝”等语。欧洲人初译读此录,殊不知所谓Confu者为何地,所谓Punzo者为何人。及经东西学者细加考证,乃知回教纪元二六四年,当景教纪元之八七七——八七八年,即唐僖宗乾符四年至五年也。而其年黄巢实寇广州。广州者,吾粤人至今犹称为“广府”,知Confu即“广府”之译音;而Punzo必黄巢也。吾侪因此一段记录,而得有极重要之历史上新智识:盖被杀之外国人多至十二万,则其时外人侨寓之多可想。吾侪因此引起应研究之问题有多种。例如:其一,当时中外通商何以能如此繁盛?其二,通商口岸是否仅在广州,抑尚有他处?其发达程度比较如何?其三,吾侪联想及当时有所谓“市舶司”者,其起源在何时,其组织何若,其权限何若?其四,通商结果,影响于全国民生计者何如?其五,关税制度可考见者何如?其六,今所谓领事裁判权制度者,彼时是否存在?其七,当时是否仅有外国人来,抑吾族亦乘此向外发展?其八,既有许多外人侨寓我国,其于吾族混合之关系何如?其九,西人所谓中国三大发明——罗盘针、制纸、火药,——之输入欧洲,与此项史迹之关系何若?……吾侪苟能循此途径以致力研究,则因一项史迹之发见,可以引起无数史迹之发见,此类已经遗佚之史迹,虽大半皆可遇而不可求,但吾侪总须随处留心,无孔不入,每有所遇,断不放过。须知此等佚迹,不必外人纪载中乃有之,本国故纸堆中,所存实亦不少,在学者之能施特别观察而已。

史料有为旧史家故意湮灭或错乱其证据者,遇此等事,治史者宜别搜索证据以补之或正之。明陈霆考出唐僖宗之崩以马践,宋太宗之崩以箭疮发,二事史册皆秘之不言。霆考证前事据《幸蜀记》,考证后事据神宗谕滕章敏之言(《两山墨谈》卷十四),前事在历史上无甚价值,虽佚不足顾惜。后事则太宗因伐契丹,为虏所败,负伤遁归,卒以疮发而殂,此实宋代一绝大事,后此澶渊之盟,变法之议,靖康之祸,皆与此有直接间接关系。此迹湮灭,则原因结果之系统紊矣。计各史中类此者盖不乏。又不惟一二事为然耳,乃至全部官书,自行窜乱者,往往而有。《宋神宗实录》,有《日录》及《朱墨本》之两种,因廷臣争党见,各自任意窜改,致同记一事,两本或至相反(看清蔡凤翔著《王荆公年谱》卷二十四《神宗实录考》),至清代而尤甚。清廷讳其开国时之秽德,数次自改实录。实录稿今入王氏《东华录》者乃乾隆间改本,与蒋氏《东华录》歧异之处已甚多;然蒋氏所据,亦不过少改一次之本耳。故如太宗后下嫁摄政王,世宗潜谋夺嫡等等宫廷隐慝,讳莫如深,自不待言。即清初所兴之诸大狱,亦掩其迹唯恐不密。例如顺治十八年之“江南奏销案”。一时搢绅被杀者十余人,被逮者四五百人,黜革者万三千余人,摧残士气,为史上未有之奇酷。然官书中并丝毫痕迹不可得见。今人孟森,据数十种文集笔记,钩距参稽,然后全案信史出焉(看《心史丛刊》第一集)。夫史料之偶尔散失者,其搜补也尚较易;故意湮乱者,其治理也益极难。此视学者侦察之能力何如耳。

今日史家之最大责任,乃在搜集本章所言之诸项特别史料。此类史料,在欧洲诸国史,经彼中先辈搜出者已什而七八,故今之史家,贵能善因其成而运独到之史识以批判之耳。中国则未曾经过此阶段,尚无正当充实之资料,何所凭藉以行批判?漫然批判,恐开口便错矣。故吾本章所论,特注重此点。至于普通一事迹之本末,则旧籍具在,搜之不难,在治史者之如何去取耳。

第二,鉴别史料之法

史料以求真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误,二曰伪。正误辨伪,是谓鉴别。

有明非史实而举世误认为史实者:任执一人而问之曰,今之万里长城为何时物,其人必不假思索,立答曰秦始皇时。殊不知此答案最少有一大部误谬或竟全部误谬也。秦始皇以前,有燕之长城,赵之长城,齐之长城;秦始皇以后,有北魏之长城,北齐之长城,明之长城;具见各史。其他各时代小小增筑尚多。试一一按其道里细校之,将见秦时城线,所占乃仅一小部分,安能举全城以傅诸秦?况此小部分是否即秦故墟尚属问题。欲解此问题,其关键在考证秦时筑城是否用砖抑用版筑,吾于此事虽未得确证,然终疑用版筑为近。若果尔者,则现存之城,或竟无一尺一寸为秦时遗迹,亦未可知耳。常人每语及道教教祖,辄言是老子。试读老子五千言之著书,与后世道教种种矫诬之说风马牛岂能相及?汉初君臣若窦后、文帝、曹参辈,著述家若刘安、司马谈辈,皆治老子之道家言,又与后世道教岂有丝毫相似?道教起源,明见各史,如《后汉书·襄楷传》所载楷事及宫崇于吉等事,《三国志·张鲁传》所载鲁祖陵父衡及骆曜、张角、张修等事,其妖妄煽播之迹,历历可见;此又与周时作守藏史之老子,岂有丝毫关系?似此等事,本有较详备之史料,可作反证;然而流俗每易致误者,此实根于心理上一种幻觉,每语及长城辄联想始皇,每语及道教辄联想老子。此非史料之误,乃吾侪自身之误,而以所误诬史料耳。吾侪若思养成鉴别能力,必须将此种心理结习,痛加涤除,然后能向常人不怀疑之点能试怀疑;能对于素来不成问题之事项而引起问题。夫学问之道,必有怀疑然后有新问题发生,有新问题发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发明。百学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

顷所举例,吾命之曰局部的幻觉。此外尤有一般的幻觉焉:——凡史迹之传于今者,大率皆经过若干年若干人之口碑或笔述,而识其概者也。各时代人心理不同,观察点亦随之而异,各种史迹,每一度从某新时代之人之脑中滤过,则不知不觉间辄微变其质如一长河之水,自发源以至入海,中间所经之地所受之水,含有种种杂异之矿质,则河水色味,随之而变。故心理上的史迹,脱化原始史迹而丧失其本形者往往而有。例如《左传》中有名之五大战——韩、城濮、鞍、邺、鄢陵,吾脑际至今犹有极深刻之印象,觉此五役者为我国史中规模宏大之战事。其实细按史文,五役者皆一日而毕耳;其战线殆无过百里外者;语其实质,仅得比今闽粤人两村之械斗。而吾侪动辄以之与后世国际大战争等量齐观者,一方面固由《左传》文章优美,其铺张分析的叙述,能将读者意识放大;一方面则由吾辈生当二千年后,习见近世所谓国家者所谓战争者如彼如彼,动辄以今律古,而不知所拟者全非其伦也。夫在货币交易或信用交易时代而语实物交易时代之史迹,在土地私有时代而语土地公有时代之史迹,在郡县官治或都市自治时代而语封建时代或部落时代之史迹,在平民自由时代而语贵族时代或教权时代之史迹,皆最容易起此类幻觉。幻觉一起,则真相可以全蔽,此治学者所最宜戒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