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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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似水流年(2)

老葛就休息了吗?不是有文件说,像老葛这样的可以超龄不退吗?怎么年龄刚到他就退下来了?德米你要多关心一下老葛,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老葛的心情会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幽默的人,这一关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是致命的。他们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工作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别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们还在工作着,他们再老也还活着,让他们退下来,等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等于是对他们说,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们是政治人,是政治让他们鲜活起来、旺盛起来、强大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感兴趣。写到这儿,我想起狼孩的事。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时老师讲的狼孩的事吗?他们把狼孩抱了回来,狼孩失去了他的那个环境,他就死了。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老关有一个战友,是福州军区的一位领导,头一天还坐着越野吉普颠了百十公里山路去部队视察演习情况,爬山时警卫员要扶他,他把警卫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后组织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来,他接受了命令,还去向别的同事告别,说这回轻松了,闲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钓鱼了,然而第二天人们却发现他没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后来医生说,其实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活得比一般人还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撑,他的身体就垮了,他就死了。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老兵的妻子,我们得帮助他们跨过这个死亡地带,帮助他们进入另外一个战场,一个和孤独、寂寞、冷落、闲置厮杀的战场,一个再生一次的战场。你会发现,老葛他会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的不安,他真的是开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问老葛好。

敬礼

乌云

1984年8月12日

德米:你好

转寄来的书和相册我都收到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已经淡忘,却又突然延续上的梦。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全都忘记了。远藤熏一老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该怎么称呼他?按照规矩,我该称呼他老师。他写的书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页上的毛笔字写得也很有功力。我怎么不知道他会中国书法?哦,我忘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远藤老师,远藤老师,我都忘记这个称呼了,忘了。

东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读书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声,它们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不清?遥远和模糊得让人都不敢相信它们真实地存在过,确实地发生过。德米,告诉我,它们真的有过吗?

我现在早已不唱歌了,几十年前就唱不动了。有一次我从医院回来,大约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忘了,进门的时候我哼了几句歌,是苏联的曲子,回家来度假的湘月从她的房间跑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的嗓子那么好呀!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很长时间没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过去的那些岁月吗?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回避呢?

湘阳从部队回来后分到省建行搞团的工作,最近当选为省团委副书记。这孩子开始显露出他在政治方面的才华了。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同他在政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一样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圆滑。不久前湘阳回了一趟家,和他父亲谈过一次。他父亲对他的进步十分欣赏。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欣赏他的父亲。他那双眼睛很深,深不可测,让人觉得看不透它们。也许他确实是成熟了,一种不为我们理解的政治和社会的成熟。但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我老是觉得这孩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如果一个孩子的眼睛连他母亲都看不透,那么这个孩子就已经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了。

湘月已经读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硕士文凭,学校将派她到英国去留学,她将是离我最遥远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阳和京阳的话)。这些天她从武汉回到洪湖,做些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临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亲。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儿好,能够想着别人。老关开始恋着他的小女儿了,过去他可不这样,过去他只宠着路阳。路阳死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湘阳身上,现在他开始疼爱他的女儿了。老关他七十六岁了,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转过头来疼爱他们的女儿?但是老关对湘月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老关的不满意在于湘月不太关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关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两人。她学的是生物,专业是遗传工程,发表了不少论文,还出版过一部书,但是哪个政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哪个政党,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什么变化,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打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情她不关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不免让老关失望。老关不希望他的孩子对政治漠不关心。老关认为这是大事,是原则问题,或者说是根本上的问题。湘月对她父亲的严肃批评总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够的办法让她的父亲没法严肃起来。实际上,最后老关他总是拿湘月没有办法。湘月年轻、活泼、迷人,她有随心所欲的权利,可一个战斗了六十年的老布尔什维克在一个什么政治也不关心的小丫头面前束手无策、缴械投降,而且这小丫头还是他的女儿,这种事,让你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同样用美好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同样用善意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同样用真切的胸怀去拥抱这个世界,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却根本地不同。

湘月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理解。她二十四岁了,一直没谈恋爱。说是有几个男朋友,但不是恋爱的那一种。当然不会是她的问题,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骛远,没有哪个男孩子会不喜欢她。前几天她收拾出国前的东西时,把一大包信件交给我,要我替她保存,总有好几百封吧。她说那是人家写给她的信,大多是情书,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她说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便看,但不许告诉别人,因为这属于隐私。我问她,既然她不准备和人家谈,又何必保留那些信件?她说,那能怎么样?把它们退回去?把它们烧了?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烧掉吗?她还对我说,她日后若是有一个女儿,她不会干涉她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她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想什么时候恋爱就什么时候恋爱,但有一点,她必须有出类拔萃的成就,还有,她的女儿最好别在十六岁之前恋爱,如果那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向女儿解释清楚冰激凌和心灵之间谁更重要。你瞧,这就是我那个即将要出远门的小女儿。

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我这里有远藤老师的一封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夹在他送我的那部书里。远藤老师在信里介绍了一些1948年他回国以后的情况。他回国以后先是在一家战争难民服务机构工作,以后又被美军招聘到一个处理国际间战争赔偿事务的组织做翻译,1956年他被他的老师召回早稻田大学,做老师的助教,四年后提升为教授并与他现在的妻子结婚。他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去了美国,在那里定了居。远藤老师还说了一些与此无关的话,他提到了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儿,他说我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为有我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远藤老师在信里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希望能和我见一面,在我的国家或是他的国家。想告诉你的是,我非常感激远藤老师。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教会了我很多。但我不会和他见面,也不会和他联系。我更不会像湘月那样,保留着生活的一切,我会把这封信烧掉的。我毕竟不是我的女儿。

如果你将来还有机会和远藤老师联系,请代我这个学生向他真诚地问好。

致礼

乌云

1986年11月8日

德米: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