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林这样整天忙乎,就给家里增添了很多负担。首先是吃。老家不断来人,一来一大帮,一个月得几斤茶,好几条香烟,喝完抽完还得吃饭。乡下人干的是体力活,肚肠大,吃得多,朱妈几天就得往粮店跑,去背米。关山林有规定,凡是乡下来了人,饭桌上不能断了酒,不能断了肉,荤素加在一起,不得少于八个盘。关山林说,人家在乡下,一年到头难得沾上油水,过年才能割上一块肉,人家进城来看我,就算走亲戚,也得添两个菜吧。
朱妈整天大篮小篮地往家里提鸡鸭鱼肉,在厨房里忙昏了头。朱妈说关山林,你哪里是在待亲戚,你这是在闹共产呢。关山林说,共产有什么不对?咱们当年闹革命,咱们不是图共产又是图什么?朱妈你别给我耷拉个脸,你别给我丢面子。我告诉你,这不是一顿饭的事,这是共产党让不让人寒心的事。朱妈说,有这么严重吗?关山林说,有没有这么严重,看咱们怎么想,怎么做。再说了人家每次来也没空过手,人家不也往这儿送东西吗?朱妈说,你也不看看那都是什么东西,一把粉丝见汤就糊,一口袋红苕干长了霉让我送人喂了猪,几条小鱼干连“上尉”都不吃,就送这个,也值得你这么念叨。关山林认真地说,东西你不爱那是其次,可人家那是一份心,人家一份心交给你,你就是手脖子再觉得累,也得恭恭敬敬把它举到头顶上供着。
朱妈为乡下来的人事和关山林犟嘴,其实朱妈打心眼儿里是赞同关山林这个心思的。朱妈就服关山林。所以朱妈再忙再累,也毫无怨言地往家里扛米,往家里大篮小篮地提鸡鸭鱼肉。但是朱妈这么做,也不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朱妈是有意见的。朱妈的意见不是吃,是住。乡下来了人,不光喝酒吃肉,还得住宿。关山林不让人家去住旅店,要人住在家里。关山林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宽敞得住一个团都行,何必花那个钱去住店。省下几个是几个,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珠子,别拿着去烧包。关山林这么一说,家里就成了旅店,乡里无论谁来了,都住家里,有时候一两个,有时候七八个。住也是有住的,但就是住下的人没个讲究,首先是随地吐痰,噗的一口,噗的一口,吐得到处都是。朱妈特地多买了两个痰盂回来,一个屋放一个,都放在挺显眼的地方,但不管用。朱妈就专门叮嘱,说,你们吐痰往痰盂里吐啊。人家也点头,笑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再吐就往痰盂里吐。可是朱妈一背过脸去,噗的一声又吐到地上了,不是故意,是没这个习惯。再就是不爱洗脚洗脸。大老远的来,一身的风尘,又都是干活的人,身上攒着汗泥,到晚上睡觉时,新崭崭的被絮往里一钻就打开了呼噜。想让人洗吧,人家脸红得不好意思,说是不脏,前几天才洗过。朱妈自己就出生在乡下,知道乡下人那点儿羞涩,也不好硬把人往洗脸间里拽,拿洗脸盆打了热水给端到房间里去。第二天早上人走了,朱妈去打扫房间,看那半盆水成了一满盆,白水成了黄汤,一闻还有股尿臊臭,原来人家图方便,把洗脸盆当做了尿盆。地可以天天拖,洗脸盆可以天天洗,但被絮不能天天换,天天换关山林就有意见,说是显出了嫌弃,显出了铺张,显出了隔阂。关山林生气地批评朱妈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不就是被子黑一点儿吗?不就是褥子脏一点儿吗?黑点儿脏点儿又能怎么样?未必就死人了不成?你们那么张扬,你们还有一点儿阶级感情没有?哦,就显出你们的干净了?我看未必。我看要说脏是你们脏,是你们的脑袋瓜子里脏。关山林一边说着一边拿粗大的手指用力往自己的脑门上戳,表示一种强调。
关山林这么一戳,就把朱妈戳得心虚了。朱妈背后找乌云诉苦,说,脏是事实吧?不干净是事实吧?我也没说嫌弃的话,也就是拆拆洗洗,这就不干了,还要挨批评。乌云也不好协调,明知朱妈是个有着洁癖的人,眼里和心里都看不下去,但关山林把问题上升到阶级感情的高度上,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那就是原则性问题了,在原则性问题上,没人敢做关山林的对手,乌云就只能单方面劝朱妈,要她睁只眼闭只眼。朱妈说,我能睁只眼闭只眼吗?你没看看客人那个房间是怎么一个情况,我也不好形容,我也形容不出来,反正连“上尉”都不愿进去,“上尉”一到门口就绕着走,你想想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惨状。乌云说,朱妈你就不要犟了。你在我们家几十年了,你该知道,要比试犟,我们谁都不是老关的对手,我们合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我是服这个气了,我劝你也服这个气。在别的方面,你该怎么管就怎么管,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随你的心愿,客人房间里的事情,你就放任自流吧。
朱妈在这个家待了几十年,知道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这个家的实际统治者是谁。知道她不能拿那个顽固不化的统治者怎么样,先前来找乌云,也只当是找一个倾诉的对象,找一个理论上的同盟军,现在分明同盟军是没有的了,再往下说,说不定还会说出另外一个对头。朱妈只好不说了,只好扭头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但是朱妈嘴上不说,心里却禁不住想,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乌云她也算是个爱干净的人吧,她搞了几十年的医,最认的就是一个干净,平时谁吃饭前不洗手她都不依,怎么碰到老关这人,她就软了虚了?她就什么原则都可以放弃了?这个家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在主宰着?
关山林父母早亡,老家已没有几个亲人,不过和关家沾亲带故的亲戚却不少,这些亲戚大多是穷亲戚。这很合情合理。老区过去很穷,因为穷,人们才无所顾忌且热情洋溢地起来闹红,闹得天翻地覆乾坤颠倒。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区在换了一个朝代之后仍然很穷,使了多大的劲儿都没能富起来。尽管如此,他们也不会再起来闹红了,因为这个朝代是他们自己嚷嚷着打下来的,在这个朝代里,上上下下都有不少老区的子弟在做着官,他们不能造自己子弟的反,他们只好一如既往地穷下去。但是老区人也有别的办法对付贫穷,最常用的办法之一,就是向在外做官的子弟讨救济。老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心安理得地成为国家的五保户,吃着国家粮库调拨的粮食,穿着国家军队支援的衣服,花着国家银行提供的钞票,老区应该算是共产主义的试验之地。
关山林的大多数亲戚都具有这样的素质,同时因为关山林回到了洪湖县,他们的这种素质就有了发挥的机会。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善于写信。他们在信上写一些几十年前的人和事,问关山林还记不记得这些人和事?他们在信上潦草而又言简意赅地写道,二爹——或二爷——此信无它,只是家中生活困难。然后他们就敬祝二爹——或二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们源源不断地写来那些贴着八分钱脏兮兮邮票的信,用它们来瞄准关山林。老实说,它们的命中率通常都比较高。
关山林对这些“此信无它”的乡下来信长期以来都保持着一种饱满的热情。在乡下他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直系亲属,但他还有一份浓得割舍不下的乡情,那些乡下来信就成了一条条毛细血管,一头连着散发着新鲜气息的乡土,一头连着他的肚脐。关山林一直热衷于遥控有求于他的穷亲友们摆脱穷困,走向富裕。他给他们寄钱去,同时也给他们出一些充满了理想主义的主意。关山林有一个远房侄孙是个孤儿,他的爷爷当年和关山林一同当的兵,以后战死在川北。这个远房侄孙向关山林诉苦,说自己家无隔夜粮,身无过冬衣,四十岁的人了,连媳妇都说不上一个。关山林很难过,给侄孙寄了一笔钱,让侄孙喂鸭子。老家湖汊纵横,鱼虾密布,喂鸭子只需花费一些力气,用不着更多的投资。关山林详细地给侄孙算了一笔账,按照他的算法,这笔钱加上侄孙两年的汗水再加上鸭生蛋蛋孵鸭的理论,是可以使侄孙过上宽裕的日子,并把一个健康正直的农家女娶回家里来。但没有过多久,侄孙又写信来讨救济。侄孙在信上说:遵照二爷的指示喂了鸭子,鸭子也长得很活泼,特别是它们集体在湖里嬉水的时候,样子是极可爱的。但是鸭子全被人药死了。侄孙说他打算改喂种猪,他不会被灾难所吓倒,他难道不是红军的后代吗?侄孙解释说,种猪是圈着喂的,不可能去别人家的塘子里戏水,所以绝对不会被药死。关山林觉得这个想法是正确的,有时候局势出现暂时的困难,就不能硬扛着,就得考虑战略转移的问题。关山林尤其感动的是侄孙不被灾难吓倒的决心,于是他又给侄孙寄去一笔钱,同时还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在信中他叮嘱侄孙多多向技术员讨教,学习科学养猪的方法。关山林守着晨露把那封厚实的信交给了邮递员,但这不是关山林写给他侄孙的最后一封信,实际上在那之后他还写过好几封信,除了鼓励和教育之外,信的内容都有所变化。关山林的那个不成气的侄孙不断地写信来诉苦,说种猪得了瘟疫,打算改盘豆腐房,又写信说豆腐卖不出去,准备改办榨坊,接下去是榨坊收了一大批发了霉的桐子,全亏了进去,想想还是不如开小卖店稳妥,就算小卖店一样东西也卖不出去,东西还是自己的,吃用不到别人头上去。
关山林终于发现他的错误了,他终于发觉事情在什么地方被弄错了。要么是他的那些穷亲戚,要么是他自己,反正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和单纯,不像他想的那样,仅靠着勤奋劳动就能改变穷苦的面貌。
关山林想弄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它们的症结在哪里?于是,关山林决定回一趟老家。
关山林震惊了。他没有想到老家虽然解放了近三十年,仍然还是那副老样子。小车在离关家垸子几里路之外就停下了,走不动了,通往垸子的路又窄又破,小车根本开不进去。关山林下车走,一路走着,眉头就越皱越紧。沿路全是荒芜衰败的景象,田里的野草比秧苗高,地里看不见耕牛也看不见庄稼;零落的农舍泥墙稀缝,屋顶的麦秸都发黑了;卧在农舍前的瘦狗见了陌生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性子烈点儿的也只是白着眼哼哼几声;有一个七八岁的光屁股孩子在路边没精打采地丢石头玩,显然是玩热了,也不嫌脏,就在田边用污黑的手掬着田里混浊的水来喝。这一切都使关山林难受,使关山林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