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初，墨初，墨初——”
林墨初午睡的时候，听着外面声声的蝉鸣，仿佛听到了母亲声声呼唤。
母亲有时候叫他墨初，有时候又叫他初儿。
可无论叫林墨初什么，语调都是既温柔，又亲切。
林墨初心想，为何母亲总能这样子的恬淡和温柔呢。
林墨初的童年，就总是冷嗖嗖的。
他还记得，自己瑟瑟在灶前烤火时候，母亲就在木桶里面一下一下的努力戳洗衣衫。
那十根手指头，都是红得跟胡萝卜一样。
母亲为了省柴火钱，就算是大冬天，都是用冷水洗衣裳。
可无论她怎么辛苦，都是舍不得娇嫩的儿子受苦。
等她洗完了衣服，会和林墨初搂在一起，教自己儿子认字读书。
要是家里面稍微有些钱，她就会领着林墨初去街头的小面摊吃面。
那面条是雪白的，切了香菜，撒了辣椒。
当然不会有肉，可是滴了香油，这样子吃着也是香喷喷的。
林墨初大口大口的吃着，然后会将热乎乎的面汤都是喝干净。
到了夏天，林墨初也是不想吃面了。
花艳娘会用两个铜板，给他买了一个亮晶晶的小糖片，可以含在了嘴里。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的日子，似乎也是有一些小小的快活。
当然大抵是不快活的，也有很辛苦的时候。
可是回忆起来，似乎都是快活的事情。
就连下雨时候，木屐踩在了松松的烂泥里面时候，也似乎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
等林墨初大一点，他就不吃面，也不吃小糖人了。
一来因为食物带来的快乐已经不能满足林墨初了，二来他省下这些钱，用处也是更多。
他发觉只要自己打扮得光鲜一点，靠着自己出色的容貌，和出众的心计，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很多钱。
比如有一次，他冒充一个走失的世家公子，得到了某个贵妇人的同情，不但好吃好喝了三天，最后还得到了两百两银子。
是了，这个时候的林墨初是一个小骗子了。
他是那样子的聪明，学得也很快。
甚至缠着花艳娘学习各种礼仪，模仿那些贵人的谈吐。
连说话的腔调，他都故意改成了京城的官话，而不是巷子口那些小孩子卷着舌头说话的腔调。
只因为他发现，高贵的仪态决定别人对你的态度。
小时候他会觉得自己长大的小巷很有趣，可是长大之后他已经厌恶了这儿的泥泞和脏污。
他盼望着，自己一飞冲天，飞得很高很高。
成为真正的世家公子，优雅而从容的和别人说话儿。
而他还是小孩子时候，已经是学会怎么除掉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
比如，那个黑娃，还有黑娃的那些个手下。
穷人家的孩子，周围都是那些个同样穷苦的人。
贫穷，就是一种恶毒。
这个巷子的人，都知晓林墨初是个骗子。
当然这附近的孩子，很多也不学好，他们成为地痞流氓。什么偷盗、抢劫的事情也是没少干。
林墨初家附近就有一个小流氓的团体，对方的首领叫黑娃，是个年纪比林墨初大的少年。
虽然年纪不大，已经很坏了。
据说还欺辱过女孩子。
黑娃很不喜欢林墨初，这并不是因为鄙视林墨初骗人，而是因为他们恼恨林墨初穿得比他们漂亮，赚得比他们多。
一有机会，他们就撕碎了林墨初漂亮的衣服，将马粪和泥土涂在了林墨初身上。并且，还骂林墨初是婊子养的，迟早要当相公卖身。
林墨初挨了打，却也是绝不会悲痛，他每次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再微笑着回到家中吃饭。
花艳娘总是劝说儿子走正途。林墨初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的。花艳娘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直到有一次，黑娃很过分，在林墨初行骗时候揭发了林墨初。
那一次，林墨初被人鞭笞了三十鞭子，再扔了出来。
林墨初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回报一二了。
他用一串贵人的明珠栽赃了黑娃，那几个小流氓被捕快带走。
这原本是家常便饭，黑娃他们也以为过几日就可以回家。
可后来，他们死在了牢狱之中。
他们不知道，那个贵妇的夫君，怀疑夫人有染，还私通的是外头的小流氓。
谁让林墨初还伪造了一封情书，说明珠是那夫人所赠。
大户人家，自然是丢不起这个脸。
后来那个被怀疑有染的女人也是死了吧。
据说是得了疾病，很快没了命，应当是私底下处置了。
林墨初也是不在意。
他对不相干人的死，一点儿也是不在乎。
他也是发觉自己是个很冷酷的人，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是不择手段。
林墨初无所谓，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越是无情，才越有可能成为强者，站在高处吧。
他要离开这污秽的巷子，离开这些贫苦的邻居，甩掉自己污秽的身份。
当然要做到这一切，有一个前提，他要舍弃自己的母亲。
林墨初不觉想，那好吧，自己就舍弃吧。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开始为自己前程策划了。
林夫人就是他的猎物。
对方无子，妾室张扬，很想要个儿子。
更重要的是，林夫人笃信神明。
对于林墨初这样子的骗子而言，让林夫人察觉自己是上天恩赐给她的儿子，一点都不难。
很快林夫人知晓他是个孤儿，被一个老先生养大。
那老先生快要死了，林墨初也是无依无靠。
林夫人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要将林墨初带回去养一养。
她已经是听说了一个说法，收养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会招一个新孩子，让林夫人有身孕。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她不知晓林墨初是婊子生养的。
他应该是个老学究养大的乖巧好孩子。
不能让林夫人知晓花艳娘的存在。
林墨初一直也没告诉自己的亲娘。
他也打算好了，留给亲娘一笔钱，然后悄悄的离开。
可快到离开的日子了，他的不舍之意却也是越来越浓。
那一日，他回到了家中，花艳娘买了一点面粉，自己做了面条。
这个时候的林墨初也是见过世面，一小碗面条已经是不能让他满足和开心了。
可他吃得很认真，吃得也很慢。
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好像有一根针刺了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其实他已经做过很多恶毒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在意过那些人的性命。
可是这一刻，他却也是真心实意的有些难受。
他咬着筷子头，决意放弃这次的计划。
毕竟以他的聪明才智，还可以给自己创造下一次的机会。
至少要等自己愧疚慢慢的抹平了，不会让自己难受了再说。
林墨初看着花艳娘温和的面容，忽而有些庆幸，幸亏母亲一点儿也是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想要放弃了她。
可吃了这碗面，他忽而也是昏昏欲睡了。
等他醒过来时候，花艳娘已然离开，收拾得很干净。
当年的花魁娘子，周旋在了各色的男人之间，自然也是绝顶聪慧。
若不是绝顶聪慧，也是生不出林墨初。
花艳娘走了，她察觉到了儿子的计划，然后悄然离开。
当林墨初醒过来时候，他狠狠的咬着手指头，泪流满面。
如果，如果不是自己什么都没有，又怎么会舍得离开娘亲呢。
正因为自己舍弃了这么多，他不会允许自己平庸，他要自己爬得很高很高。
不要做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子。
什么人性，什么道德，他统统可以抛下。
那时候，他心痛如绞，内心之中却也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等自己有了权势，再找回娘亲，好好照顾孝顺她吧。
林墨初不觉想起花艳娘洗衣服红彤彤的手指头。
很多很多年后，林墨初方才发觉，那个时候自己这个愿望，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