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承煜专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来到贺家,贺家的别墅就在半山上,山路上种植着许多松枫柏木,又有成片的杜鹃花,如火一般绽放着,但现在还不是贺家热闹的时间,所以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前面的院子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石子铺的小路从草坪里延伸出来,直通到大理石台阶下面。
门房将他领进在客厅里,不一会儿就有丫环笑嘻嘻地送茶来,他赶紧说,“我是来还你们贺兰小姐书的。”但那丫环却什么也不说,依然笑嘻嘻地走了,临了扔下一句,“你再等会儿,我们太太昨天出去跳舞,回来得晚,但也就快起床了。”
秦承煜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
秦承煜坐在那里没多久,就看到梅姨妈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鸡心领软缎睡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走起路来摇摇曳曳,轻盈无声,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扇柄上拴着杏黄的穗子,秦承煜站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什么地方,把头低了下去,垂着眼睛道:“梅太太。”
梅姨妈那目光电光火石一般,眨眼就把秦承煜从头扫到脚,她想难道就是他送给了贺兰那件披风?那披风十分华丽,想来他也确实能拿得出来,这位“太子爷”来清平也没几日光景,贺兰也不过是那天招待招待了他,竟能对贺兰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真成了男女朋友,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打闪电么?
秦承煜被审视的浑身不自在,将那一本《哈姆雷特》拿出来,双手放在茶几上,道:“这是贺兰小姐借我的书,我看完了,特意来送还。”梅姨妈往那书上扫了一眼,却将那团扇往书上轻轻地敲了敲,道:“我那天忘了问了,秦公子才从国外学成归来,不知道学的是什么?”
秦承煜垂着眼睛,客气道:“我在国外学建筑。”
梅姨妈便又拿着团扇挡着嘴,目光雪亮,咯咯一笑道:“秦大帅的儿子竟是学建筑的,真是滑稽。”秦承煜被她这样嘲弄,先是微微一怔,却也不愠不恼,还是诚恳地道:“这没什么滑稽的,我倒想在清平找个工作,凭着自己的心力做些好事,总比躲在父辈的福荫下做纨绔子弟好。”
梅姨妈又笑道:“依你所说,你还要一个人闯出一番事业来喽。”
秦承煜面容谦和,淡淡地道:“那也未为不可。”
梅姨妈那脸上的笑容便就一停,抬眸又重新将秦承煜看了一遍,半晌一笑道:“贺兰今天在家,你要还书就自己亲自去吧。”她拿起团扇站起来,朝着厅外道:“巧珍。”巧珍应声进来,梅姨妈道:“小姐呢?”
巧珍道:“小姐在后园子玩新买的照相机呢。”
梅姨妈便道:“这孩子有点新东西就留不住,非玩坏了不可,你把这位秦先生领过去见小姐。”巧珍应了,上前道:“秦先生,请这边走。”秦仲祺便先向着梅姨妈礼貌地点了下头,跟着巧珍走了。
贺兰因前几天新得了一个照相机,姨妈特意给她买的,她自然是欢呼雀跃,玩得放不开手去,这会儿已经用了整整一抽屉的胶卷,正是芙蓉盛放的季节,花园里美景不胜收,她从上午就在花园里转悠,见了什么都要拍一拍,噜噜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忽听到巧珍道:“小姐,有客人找你。”
贺兰玩兴未尽,拿着照相机回头道:“是凤妮么?”一回头却看到了秦承煜,她那眼睛眨了眨,长睫毛忽闪忽闪地,愣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地道:“哦,是你呀,你是秦……秦……”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后面两个字,还是他先笑着说了,“我是秦承煜。”继而又道:“我拿走你一本书,早知道你忘了,我就不还回来了。”
贺兰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笑道:“那书呢?”秦承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两手空空,原来是把书放在了厅里忘了拿出来,不禁双手一摊,自嘲地笑道:“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就忘在那里了。”
贺兰扑哧笑道:“好罢,反正那书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呢,丢不了,你总是把书还到我家里了。”秦承煜微微一笑,贺兰道:“你请坐。”承煜便就坐下来,就有一个丫环从里面走出来送果子汁和桃酥等物,又向着秦承煜道:“太太说,请秦公子留下来吃饭,厨房里已经准备下了。”秦承煜忙站起来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去。”
贺兰嫣然一笑,清脆地道:“你就不用推辞了,定是你什么地方投了我姨妈的缘,姨妈才留你的。”秦承煜见她那盈盈一笑间,眸光明净闪亮,波光流转,恍如春风拂面一般,令人心中透畅欢愉无比,久久不愿移开目光,他也知道这样直视十分唐突,控制着将目光挪到一边去,贺兰因为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正在捉摸着还要拍点什么,随口道:“你现在还是住在督军府吧?”承煜笑道:“现在是住在督军府没错,不过我正准备在清平找房子搬出来,过几天大概会找一个学校去教书。”
贺兰笑道:“那好啊,你最好到我们学校来,我们学校最喜欢聘请你们这些留过洋的人当老师了。”承煜闻听此言,却是一怔,半晌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大帅的儿子怎么不去做军政之类的话。”
贺兰道:“谁规定大帅的儿子就要做军政了,若是按这种说法,强盗的儿子就非要做强盗么,小偷的儿子偏要做小偷?”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透过照相机的镜头去对焦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身后却半天没有声音,她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就望见秦承煜正看着自己,便很讶异地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秦承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没有,是你说这话让我真高兴,我本无意军政,却被逼要子承父业,做些违背本心的事情……”贺兰笑道:“那也怪你自己太过犹豫,若你本心是好的,那么只要你不喜欢,就没人逼得了你。”
秦承煜听闻此话,果然是句句说到他心上,这几日纠缠在心里的阴霾竟就烟消云散了,心中更感到十分熨贴,不禁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笑道:“贺兰小姐这一番话,便犹如醍醐灌顶,总算是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了。”
贺兰嫣然一笑,“那你要感谢我,帮我一个忙。”她把相机匣子递给秦承煜,“给我和噜噜拍一张照片,要快一点,噜噜最不乖了,总是乱动。”她将雪白的噜噜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依然澄若秋水,楚楚动人,长而黑的眼睫毛是温柔的蝶翼,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一种明媚耀眼如流火般灿烂的笑容,光芒四射。
他按下快门,镁光灯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甜蜜明媚的笑容仿佛不是映在了相机里的胶卷上,而是烙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她笑着道:“谢谢你。”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却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起来。
督军府南厅的西偏院致和斋就是参谋长高仲祺办公的地方,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一个休息用的暖阁,高仲祺在暖阁里歇了一个午觉,睁开眼睛就看到稀疏的阳光顺着百叶窗透进来,他翻了个身,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在外面当值的正是许重智,立即道:“报告参谋长,两点钟了,到宪兵队去约的时间是三点钟,参谋长午觉睡得晚,再躺会儿吧。”
高仲祺却就起来了,将挂在衣架上的戎装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走出办公室去,许重智忙跟着走出来,就见高仲祺站在屋檐下拿烟,赶紧划了洋火送上去,高仲祺点着了烟,就见根伯从承煜住的院子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医书要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
这根伯是秦家老奴,一直照顾着承煜,高仲祺顺口道:“你们主仆二人倒是好兴致,大中午的忙乎着晒书。”根伯捧着一沓子书慢腾腾地走着,他年岁大了,头发花白,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乐呵呵地道:“我们大少爷不在,才下午的时候就拿了一本书说是要去送还给朋友,走了好一会儿了。”
高仲祺的目光停留在石板一侧的芭蕉上,淡淡道:“什么书?”
根伯依然呵呵地笑着,“我也不认得,老厚的一本,上面划了些圆圈圈的洋文,一看就是本外国书。”他搬完了这一批书,又转身回去,许重智见高仲祺默不作声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冷峻的味道,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办公室里面去,接着就是摇电话的声音,那门半掩着,许重智站在外面,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多久高仲祺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已经全副武装,许重智听了那个电话,这会儿有些闹不清楚去向,又不好备车,不得已问道:“去宪兵队的事儿,是要推到明天?”
高仲祺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让你往后推了?”
许重智一怔,脱口道:“可是参谋长不是刚打电话约了贺小姐……”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慌地住了口,高仲祺却已然走了出去,只有那冷淡的声音传了回来,“备车,去宪兵队。”
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秦承煜还在贺家园子里坐着,那园子里阳光极好,开着极盛的芙蓉和山茶花,又有蔷薇架结成的花洞,蜜蜂嗡嗡地围着蔷薇架飞舞,他用小茶匙搅动着白瓷杯里的咖啡,
就听身后那乳白色的百叶门一掀,门上挂着的铃铛玎玲作响,贺兰已经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她穿着金漆木屐子,这样欢快地迈步走,那木屐子竟飞了出去,她哈哈一笑,又单腿跳着去把那木屐子捡了回来穿上。
秦承煜看她这个样子,都不禁好笑道:“怎么接了一个电话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贺兰雀跃地道:“我要出门啦,就不陪你了。”秦承煜一怔,那脸上的笑容也就默默地消失了,心里竟是十分的失落,然而还是站起来勉强笑道:“那我也走了。”
贺兰连连摆手道:“这可不行,我姨妈留你吃晚饭,你就这么走了,我姨妈肯定以为是我把你给赶走了,一准要骂我。”她这样说完,很悄悄地向秦承煜小声道:“我还想托你帮帮我的忙,姨妈要是问你我去哪里了,你就说我去同学家里了,要晚些回来,不然光我一个人说她是不信的,行不行?”
她微仰着面孔,那脸上都是极灿烂的笑容,很期待地看着秦承煜,真叫人难以开口拒绝,秦承煜点点头,笑道:“行。”
贺兰笑逐颜开,道:“你这人真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她说完这些,又兴致匆匆地叫着巧珍道:“巧珍,巧珍,帮我来挑衣服。”巧珍正在给喂噜噜吃刚摘下来的小果子,听得贺兰叫她,便跑过来道:“小姐要出去么?上次穿的那个葱绿色的旗袍十分好看,咱们今天还穿那个吧。”
贺兰道:“那个旗袍穿在身上把我捆得像根黄瓜似的,难看死了,我还是要穿洋装裙子。”
她们主仆二人一面嬉笑着一面走进别墅里去,秦承煜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一个人站了片刻,才回身重新坐在白圆桌前,那桌上的咖啡依然香醇极了,然而他望着满园子的美景,周围依然是蝶舞蜂飞,然而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那杯咖啡,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心情了。
天渐渐地晚了,遥望邯江如秋练玉带,在山脚下蜿蜒而去,四下里一片苍茫之色,贺兰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却也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
外面传来茶楼老板的敲门声,“贺小姐,我给您添一盘茶果子吧。”那茶楼老板在清平也是个极有来头的,贺兰经常与高仲祺到这茶楼来,对于贺兰早已经十分熟悉,再兼上有高仲祺这一层关系,对于贺兰,更是十二分的恭敬加小心,贺兰无聊极了,趴在桌子上朝着外面道:“我不吃了,你拿走吧。”
那茶楼老板也就走了,贺兰伸手将矮桌上的罩着杏子红绸罩的小灯打开,那屋子亮了起来,将贺兰的影子打在了雪白的墙壁上,这茶楼风格古朴自然,屋子另外一侧还放着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物,也不过是为了应景好看罢了,平日里来这里休憩的达官显贵却是极少去碰的。
贺兰等得实在无聊,便走过去自己研了磨,把一张生宣铺在桌上,然而拿起毛笔蘸了墨,却不知道往那雪白的纸上写什么,愣了好半天,终于下笔,本就是为了解解寂寞,这一写下去可就没完没了,倒好像是发泄等了一下午的怨气一般,连着写了许多张。
可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他到了,他身边向来都有许多亲近的侍从官紧随左右,紧接着就有人把门打开,正是高仲祺走进来,一进来却就看见了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笑道:“我真怕你走了。”
贺兰把手中的毛笔一丢,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正是呢,这天也晚了,我该走了。”她转身就要走,高仲祺却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直接走到书案前道:“写什么呢?这么厚一沓。”贺兰的脸登时就红了,赶紧回身去抢,“哎,不许你看。”
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唇间就露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手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她又气又羞,恼道:“我又没让你看。”他却将一张生宣递到她的眼前来,微微笑着小声质问道:“写我的名字就罢了,干什么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画一只乌龟,你什么意思?给我解释解释。”
她纵然羞恼,却也禁不住扑嗤一笑,“谁让你比乌龟还要慢。”
高仲祺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轻声道:“本来都准备好要过来了,正赶上宪兵队临时有事,我不去不行,我知道了,你这样气,是不是……。”他话语顿一顿,却低头凑到她耳边,悄悄地笑着说了一句话,贺兰更急起来,伸手掰着他搂着自己的手臂,嘴上不停地道:“臭美,我才不想你呢。”
他看她被逼急了,却更是面泛红晕若桃花,弯弯眉眼纵然是含着恼怒之色,却也是妩媚生动,十分好看,心中不禁情动,惟笑道:“那好吧,不是你想我,是我想你了,贺兰,我真想你。”他紧抱着她不放,笑道:“这次是我的错,让你在这里等里巴巴地等了一个下午,天也晚了,我带你去吃馆子好不好?”他想了想,又道:“我们去同和堂吃天梯鸭掌?”
贺兰存心逆着他,噘嘴道:“我今天偏要吃百膳堂的冻鱼。”
高仲祺看她那个样子,便哈哈大笑道:“好,都听你的,那我就带你去吃百膳堂的冻鱼。”
高仲祺这回亲自开了车载着贺兰下山,一直开到百膳堂,这百膳堂是极有声名的一家酒楼,然而却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它也不在闹市区开店面,却将铺面设在了一条极普通的巷子里,飞檐斗拱,金漆朱红栏干,古色古香,若不是那垂着流苏的大幌子,便仿佛是一个富贵宅门一样。
那前堂也极安静,高仲祺领着贺兰一到,便见百膳堂的老板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领到一个包厢里,才一坐下,百膳堂老板便笑道:“参谋长今儿好兴致,还按常例吗?”
高仲祺道:“还是按例吧。”百膳堂老板笑道:“知道了,这就去准备。”临了又道:“是否叫个评弹的进来解闷?”高仲祺道:“不用。”那老板便推门走了出去,贺兰便嘻嘻地笑道:“原来高参谋长从前到这里吃饭,还要叫一个评弹的呢。”
高仲祺笑一笑,随手从珐琅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咬在嘴里,他忘了带洋火匣子,见那桌面上有预备好的一盒洋火,就伸手过去拿,谁料贺兰先他一步将洋火抢到手里,抽出一根火柴梗子,擦亮了,那燃起的火焰犹如一面三角形的旗帜,高仲祺把烟拿到手里,笑道:“给我。”
贺兰道:“你先告诉我,唱评弹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高仲祺看那火苗在她手里晃晃悠悠的,眨眼就烧过了半个梗子,便道:“你可小心了,别烧到手。”贺兰却噗的一下把火苗给吹灭了,把洋火往他的手边一放,不高兴地道:“给你给你,不就是一盒洋火,有什么了不得,你以为我真在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