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早上起来,德林打了三个电话。他其实不想打那三个电话,但不打不行,不打说不过去,就打了。
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德林很紧张。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他就不那么紧张了。到第三个电话,德林觉得没有什么。有什么呢,不就是打个电话吗?
“票没了。” 接线员不高兴地说,“800万外来人口抢票,你早干什么去了?”
德林三天前就打了,子夜时分开始打,但电话打不通,打通了票就没有了。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德林每天都打政府指定的春运订票热线,每天都没订上票,这就是他的运气。
二十八,打糍粑。今天家里打糍粑了。德林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糍粑只能由家里人打。其他恩施的老乡已经走了,或者决定不走,就留在深圳过年,只有德林没有着落。德林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他应该回去看看老母亲,还有老婆细叶和两个女儿。她们都老了吧,或者长大了吧?但他买不到车票。
同村的丁绍根是腊月二十五走的,就是德林开始打订票电话那一天。年后用工荒,找工不难,丁绍根在华强北送外卖,不怕辞工。他叫过德林,是搭一辆恩施老乡刚买的车,路上不住店,带几个面包,一瓶水——盒面的味道重,那样一车六个人非憋死不可——一个人只出六百元油费钱,加上面包和水,不到六百二十元,很合算。
二十五,磨豆腐。但德林所在的公司不磨豆腐,员工要走算辞职。德林的公司在万象城,工作是按《劳动法》的条文签合同,用工方代交社保医保,每月薪水能到手一千九百块,挣钱多,找这样的工作不容易。德林觉得不辞为好,他想坚持到大年三十,到那天他再请年休假。
德林的母亲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但母亲还没到咽气的时候。德林的哥哥在监狱里服刑。他老是把自己弄到监狱这种地方。上一次是工业电缆,这一次是群体事件。嫂子在哥哥第三次服刑后离家出走,跑来深圳投奔德林,让德林给她找份工作。
“宿舍里有电视、周六日双休、能积分入户那种工作就行。”嫂子指示德林说。那以后她就改嫁了,彻底摆脱了贺家,不再需要德林救济。
德林不光有哥哥,还有个姐姐。姐姐不断犯癫痫症。她的丈夫去山西背煤,以后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不知是借故逃婚,还是人被埋进小煤窑里,没法出现。
幸亏哥哥和姐姐没有生孩子,他们生孩子真是犯罪。但母亲不那么想,母亲等着贺家的孙子,她不会咽气。
母亲跟德林过。不是跟德林,是跟德林家。老婆细叶一直在埋怨,但也没有提出离婚。德林在深圳工作。他不像大多数外来民工,在关外的流水线上吃工业废气。德林能挣钱,每月薪水近两千,这和监狱哥哥癫痫姐姐有本质的不同。德林和细叶还有两个孩子。大的争气,考上了咸宁医学院,念护理大专班。小的上初中,成绩平平,迷恋电视选秀节目,迷到每天夜里在梦中泣不成声。
“今天又没买到票。”德林在电话里对细叶说。
“大女问,今年的学费能不能一次交齐,问了好几遍。”细叶说,一边背过身去大声喊着什么,电话拨通的时候她正在骂谁。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考得怎么样?”德林问。
“她没说,她带了一个孩子。”细叶说,“别乱想,不是她的,也不是保姆,给人家辅导中考课。她说三十才回家。她问回家能不能拿到学费,她说的是全部的学费。”
“她应该回家帮忙打糍粑。”德林不满意。
“二女问你给她买了‘爱疯’没有。”细叶没有接德林的茬,“‘爱疯’是什么?她够疯的了,你不要再宠她,疯上房我够不着,够着了也拉不下来。她说,要是排不上队,山寨也可以,先凑合着用,明年再换。山寨在哪儿?你不是在万象城吗?”
“不是‘爱疯’,是iPhone。她要那个干什么?她当她是谁?”德林说。
细叶没有理会德林的话,急着说别的。基本上是管委会追账和家用的事情。
村里搞新农村建设,毁田盖了一色新房,德林这种外出务工人员家庭,属于强行入住户。家里第一批就搬了,钱交了一部分,剩下的催得厉害。家搬了,过去的那些旧家具没法搬,用了几十年,一搬就垮。家里人睡地上,包括七十三岁的母亲。德林的母亲非要做白内障手术,家里根本没有钱,她就闹着要去女儿家。
“一个羊角风,加一个睁眼瞎,你妈想干什么?你妈还嫌你们贺家丢丑没丢够?”细叶一直说“你妈”,嫁到德林家十九年,没改过口。
两个人说了很长时间,说得德林心慌。德林挂了电话,喝了一杯茶,去上班。德林到万象城工作以后学会了喝茶,虽说茶叶都是捡公司高管们丢掉不喝的,这个习惯还是不好。
母亲问他们是不是决定不再生了——生儿子了。细叶为账单和家用烦心。大女儿担心今年的学费能不能一次交齐。小女儿只关心新年礼物。总之,家里四个女人,没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过年。
上午公司管理部开会,讲过年期间“五防”的安全问题,万象城管委会方面的惩罚标准很严厉,公司也一样。下午下班前,管理部统计过年期间坚持岗位的人头。部长宣布,回家过年的员工,年后重新聘用,能不能聘上,看职数情况。就是说,过年离开的人,年后回来有可能聘上,有可能聘不上。
德林是杂工组组长,组里六个员工归他管。原来组里不止六个员工,经济萧条那一年,公司裁员三分之一,组里跟着裁,他就是这一年当上组长的。他的工资那一年涨了两成,而且,两个杂物间归他管,他可以在随便哪一个杂物间里打盹,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为这个,他打心眼儿里感谢经济萧条。
部长问德林走不走。德林支支吾吾,没说走,也没说不走。他不想给部长留下坏印象。德林眼里有活,手脚停不下来,工作负责任,对谁都像对亲爷爷,也许他的运气没有那么差,能重新聘上。不过是不是会继续让他当组长,或者让他轮岗,分到别的什么部门,这就难说了。他还是想保住杂工组长的位置。
趁中午吃饭的工夫,德林给两个老乡和一个熟人打电话,问他们的情况。主要是问能不能帮忙到售票窗口买票。万象城不像关外的代工厂,那些代工厂几万人,十几万人,几十万人,铁路运输部门有专门的售票服务。
打完电话,德林决定放弃找人帮忙这种想法。没走又没拿到票的,大多情况和他一样,没时间去售票窗口排队买票。
饭已经凉了。今年冷冬,北方基本上是地狱,深圳也没逃过,老是变脸。商品部配送组的周明明过来了,笑嘻嘻的,把饭盒里剩下的一块排骨倒在德林饭盒里,手在屁股上揩了两下。
德林的目光落在周明明的屁股上,很快离开那里,看她薄薄的耳垂。周明明长着一对肉乎乎的耳朵,奇怪的是,耳垂薄得透明,老是扰乱人的视线,这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符。
“还没买到?”周明明问德林。
“唔。”德林咬着凝了一层冷油的排骨,就一口饭。他知道她问什么,安慰她,“别急,会买到的。我买不到也会替你买到。”
“我已经买到了。”周明明妩媚地向德林飞了一下眼,“初一早上的。特快,当天就能到家。我那口子带着孩子在家里等我,他今天就回去。广州到长沙的票比我们这儿好买。”
“你拿到票了?”德林说。
“我已经说了。”周明明说。
“一张?”德林说。
“实名制,又倒不成票。他和孩子从广州走,要买三张,那两张谁掏钱?”周明明说,
德林有些不高兴。周明明叫他替她买票,去年也是这样。包在你身上了啊,她说。他不在乎她给不给票钱,也不在乎广州的票好不好买,她总得事先给他说一声吧?
“怎么没告诉我?”德林说。他其实想说,怎么脚踩两只船?
“不是告诉你了吗?求老乡带的,还搭了份人情,迟早要还。”周明明说,“你的身份证又没给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不会小心眼,吃醋了吧?”
德林心里剜着疼了一下,不舒服。她当然不是他什么人,能是什么人呢?
德林决定晚上继续打电话,电池准备好,不行插着直流电打,非把票买到不可。他不像她,到处欠人情。当然,她不白欠,欠了一定还,在这方面她是守信用的。可他没处欠,欠了还不起,也不想还,所以不欠。他决定靠自己,打热线电话,非把票拿到手。
德林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在赌气,这样不好。但这个气非赌不可。谁不该回家过年?最主要的是,谁没有家?有家就该回家,过不过年在其次。
德林恶狠狠地把排骨啃光,连骨髓都吸得干干净净。饭剩下多半没吃。饭凉了,吃下去胃病又得犯,眼看要过年了,他不打算给自己买药。
细叶老说德林吃相不好,八辈子没吃过肉,见荤眼就发绿。德林并不认为自己的吃相有这么难看。他还是有选择的。比如,海鲜他就不怎么吃。
上一次回家过年,德林带了海鲜,那一次他就一口也没动。那一次他的摩托车还没卖掉,是骑摩托车回湖北的,路上时间长,回到家海鲜已经有了异味。德林想告诉四个女人,真正的海鲜味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海鲜没有异味,所以叫海鲜。他看四个女人一脸的幸福,四双筷子在钵子里乱翻,没忍心说。事情过后,他想把海鲜的真实情况告诉细叶。他听见细叶大声向邻居炫耀,我家德林带了好多海鲜,吃不动,没办法。他就彻底失去了说出海鲜真实味道的勇气。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我在骗她们。至少大女和二女,她俩会知道。”德林心里难过地想。
万象城晚上十点打烊,公司稍早一点,九点四十五下班。德林忙完自己的活,检查完组里的工作,回到宿舍,开始打订票电话。
杂工组六个员工同一个宿舍,两个员工回家过年了,一个员工年前换了工,去了别的公司,一个员工冬月前出了事故,人头没补齐,要等年后再补,剩下小吴是孤儿,宿舍里三尺床铺就是他的家,不考虑回什么地方过年的事,收工以后就蒙头睡了。
上午收到哥哥的信,从鄂西监狱寄来的。同案中有人翻案,律师认为,哥哥最好也加入,这样人多势众。哥哥虽然在事发现场,但烧警车的火不是他点的。他冲上去打了镇长一耳光,也许两耳光,说不定还加上过一脚,但那是在镇长倒在地上之前发生的事情。镇长的脑震荡与哥哥无关,他有翻案的基本条件。
“赵律师要我们家出三万,这个官司他有把握。”哥哥在信中写道,“我觉得三万太多,你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哥哥于心不忍。你觉得我们家出五千怎么样?要不行三千也行。先三千,再两千,分两期付,这样比较有把握。律师对我们家印象不错,但也不能太相信他,谁说得清呢?还有,牢饭没有油水,你过年回来带些广味腊肠。”
哥哥的案子用了不少钱,一半是德林掏的,为这个细叶没少给他脸色。德林不喜欢哥哥的口气。“我们家”“我们家”,说话的口气像家长。德林和哥哥早就分家了,老婆没搭伙,是自己的,锅碗瓢勺也是。哥哥吃香喝辣的时候从来没说过“我们家”,倒是嘲笑过弟弟生不出儿子。
“有什么用?”哥哥说,“还不如像我,一个人干净。”
德林不和哥哥一般见识。他从小就躲着哥哥。哥哥说什么,他要么听着,要么装作看槐树上的知了。他只是没办法面对母亲。有时候他挺恨母亲的。她倒是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她不该给他太多的压力。她更不该给细叶压力。
“你什么时候回来生儿子?”细叶故意在电话里大声说,是说给耳背的母亲听,“我都等不及了,我准备一胎生两个。别空手回来,把养儿子的钱带回来。大女野了,卖不掉了,谁知道在学校里跟没跟人睡过。二女是花钱的种,卖不出价。家里没什么值钱的。记住,是两个儿子。”
不管怎么说,哥哥是贺家的长子,有没有孩子他都是长子,德林不能不管。但三千块钱他拿不出来。公司薪水一年两万出头,加上偷偷收罗一些包装箱和包装纸卖,不到两万四,刨去吃喝,剩不下多少。就算他拿了,下一次呢?就算哥哥不聚众赌博了、不诱奸未成年少女了、不偷工业电缆了、不什么事都没弄明白就懵里懵懂冲在最前面去参加群体事件了,他能浪子回头,从此回家好好务农,或者找个正经事干?
不是德林拿不出三千块,是德林拿不出无休无止的三千块。
还有姐姐。姐姐的信比哥哥的信早寄来两周,是找人代写的。
“亲爱的弟弟,你在深圳还好吗?你和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兄弟为建设人类的美好生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人们不会忘记你们,人们也不应该忘记你们。年节很快就要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最亲最亲的弟弟,值此佳节之季,姐姐在遥远的家乡思念你……”
捉笔者基本属于初中水平,看过大量“感动中国”之类的节目。但姐姐在托人写信的时候没有犯癫痫,这一点让德林感到欣慰。
坚持了三个多小时,大年二十九凌晨,德林打通了售票专线。没有票。接线员说。三天前年三十的票就卖光了。
“那么,”德林绝望地问,“什么票都没有了吗?”
“初一有三趟。Z24票已经没了。T96,17点44分始发,只剩两张软卧。K556,14点08分始发,有票,要报身份证号。”接线员疲惫不堪地说。
软卧肯定不行。软卧等于抢人。只剩下556,初一下午走,初二上午九点多到武昌,再赶到付家坡去抢武汉转恩施的长途,如果运气好,夜里能上车,就是说,最快也要初三凌晨才能到家。
“要不要?”接线员不耐烦,“你占着线,别人怎么打进来?”
“谢谢。”他说,挂断电话,心里想,为什么谢?谢谁?谢什么?突然就有了一种松弛下来的感觉。
腊月二十九上午,德林带着小吴为一家主力店送货,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不少店今天没有开门。RéEL时尚生活馆、Olé超级市场、嘉禾影城和冰纷万象滑冰场四家主力店还开着,人气不旺,没有什么顾客。偌大的一站式消费中心里,数百家国际品牌代理商来自各地,江西、安徽、福建、湖南、四川,哪儿的都有。代理商要回家过年,商家有车,一般不惦记买票的事。只要不遇到前几年那样的暴风雪,腊月二十八夜里走,年三十前一般都能赶回家。
没有顾客,万象城像是突然一下子被抽空了。
德林处理完手头的事,又带着小吴和一个其他组借来的员工去部长家出外勤,送了一趟年货。部长家的年货不少,装了满满一车,所以需要三个人。
“轻搬轻放,东西归顺好。注意卫生,穿鞋套进门。还有,东西我编了号,回头我会一一清查。”部长交代。
部长同时透露,不回家过年的员工,三十晚上公司请吃年夜饭,有酒有水果有红包,年后还要发开工利是。
德林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大女年后开学是没有利是的。谁给她发利是?细叶说气话,但也不一定,大女说不定真跟人睡了。现在很多学生跟人睡,睡完拿一笔钱,想干什么干什么。大女不干什么,她要交学费。她说过,要是家里支持,念完大专她还想读本科。
“你不是涨工资了吗?你都当组长了。”大女忧愤地对德林说,“妈妈是农村妇女,目光短浅,可你在深圳工作。”她说,“我一定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大女不像二女,大女有志气。这样说,大女更有理由跟人睡。她给人带孩子,她也可以带孩子的爸爸。要是儿子和爸爸都带,是不是能拿双份?
二女就不一样了,二女光知道看真人秀节目,她还跑到武汉去参加过一次电视选秀活动。细叶不给她钱,她偷了奶奶的金耳环卖掉做盘缠,她连初选都没入围,一张嘴就被评委哄下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