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别紧张。你太紧张了。”他不知道该把手中的那把面粉放在什么地方,它们显得五心不定,“你为它工作了十七年,这座城市不能忘记你,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活了一百岁。”还有一次不是她,而是他,他没能控制住,向她抱怨。“他们要吃多少药?”
“别撒谎,你爸才六十七,你妈和我妈不到六十七。”她从刚修好的洗衣机转筒里探出脑袋,看他一眼,一绺湿发像油污似的贴在脸上。“药不是粮食,没人想吃。”
“他们读了一辈子书,怎么就读不完?”他止不住,往外涌恶。
“他们得从一年级读起。他们做不到七岁读大学。”她说,“他们才读了十三年。”
“他们怎么就不死!他们能不能不读狗屎的书,不没完没了地读了!”他爆发了,“凭什么两个人养五个人?凭什么中年就该受欺负?谁来养我们?”他蛮不讲理地冲她大喊大叫,“不是谁都该活成这样,我拉不动十台车!”
她看他。他结实得要命,也气短得要命,厚实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知道他比谁都委屈。她还知道他应该说粗话,粗鄙粗野粗暴粗鲁,随便什么。他一直在受生活的欺负,为什么他不说?
她充满忧郁地想,怎么办呢。她想他一直在拼命,从来没有懈怠过。她也一样,每两天洗一次工装,绝不让一根头发露出帽子外。当焊点工时,每天自主憋气2400次,当货管员时,每天在仓库和车间之间行走23公里,当拉长后不去仓库了,行走的距离增加了一倍,除了“好的”“明白”“停下”“继续”之外,工时中她无权使用任何别的词汇。她想,她应该再去找一份工。她现在不做货管工了,她现在是常白班,七点半接班,五点半下班,“公民声音”调查公司的二百份问卷发送完之后,她可以再去一个地方工作四小时。她不会累死的。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裳,捋了捋脸上的湿发,过去拉他。他不讲道理地甩开她,把她和酒杯一起甩在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来,再去拉他。他往后退,带倒一张凳子,摔了两只碗。她不让他犯犟,拉住他,把他的脑袋整个儿搂进怀里。
“没事了。”她说。
“有事。”他说。
“没事了,你听我的。”她轻轻摩挲他又粗又硬的头发。
“我喝多了。”他道歉说。
“我给我妈说,今年不接她。给她寄钱,让她自己过年。”她看了一眼被碎玻璃划破的手,开始重新安排生活。
“一起过,不寄钱。”他犯犟。
“寄。”她坚持。
“寄回去也让村里罚走了,省着。”他说。
他的确喝多了,孩子气地吐了她一身,然后很快睡着了。她就那么搂着他,听城中村改造工程中声势浩大的泥头车队轰隆隆从窗外驶来驶走,心疼地看着他安静地躺在自己吐出来的污垢里。他在梦中抽搐了几下,嘤嘤地哭泣了一声。她眼里满是泪水。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繁漪第三次来到店里。美丽的女人开一辆玛莎拉蒂,新款Quattroporte出自大师宾尼法连之手,上等真皮和上等木料营造出的华贵是德系豪华车无法企及的。
王川正给傅小丽打电话。信号不好,中途断了,他拨了第二次。他试图说服她,但没成功。
傍晚的时候王川出去了一次。一个老客户告诉他一条信息,关于一位名医来深圳讲学的。老客户从生殖健康观念说到环境质量恶化,从不良饮食习惯说到心理压力影响,间或引用遗传基因学和性研究工作者调查报告中的观点,最后谈到那位拥有大量顶礼膜拜信徒的送子娘娘。王川放下电话就出去了,通过另一位客户抢到两张票,明天的。他决定带傅小丽再一次上赛道。
傅小丽不同意。不是烦,不是没有希望。她希望呕吐者是她,她每天都在想象中痛快淋漓地呕吐,哭泣着幸福地呕吐,并且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不肯起来。谁都在教她生命常识,但她不知道谁能给她自尊。她不会告诉王川,永远也不会——不是内分泌紊乱,而是自尊,让她无法成为呕吐者。
“明天不行。”王川对繁漪说,“明天我有事。我需要您加半天时间。”
“你怎么能这样?”美丽的女人吃惊地看他,“你不能连职业道德都没有。”
他心烦,但他不放弃,一定要带她去参加那场不孕不育者的希望派对。他还是抱歉地对客户说:“对不起,我真的需要半天时间。”
“孩子不等。他不愿意等。”美丽的女人生气地强调。
“请您做他的工作,也请他通融,我只需要再加半天。我愿意拿到奖金,但不想看到动力失衡的‘战斧’。”他说。
“他还是个孩子。”美丽的女人冲他发作,“这是一座文明的城市,如果你活在这座城市里,还想继续活在这座城市里,记住别玷污了它。”
他看美丽的女人。他不在乎她是不是繁漪,不在乎法院是不是会送来传票,也不在乎她说孩子时的傲慢口气是不是伤害了他。他的确在玷污这座城市。他是这座城市的创造者,他为数不清的公民恢复着他们赖以存在的动力和速度,同时让自己断子绝孙。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扭头走开,回到“战斧”身边。他决定晚上12点之前一定收工。不管该死的奖金和传票有什么区别,他必须在12点以前回去,为傅小丽倒一杯水。他要在他的妻子夜里咳着起来从他身上爬过去的时候拽住她,安顿她重新躺好,他下床去为她倒一杯水。
他在“战斧”身边蹲下来,目光中充满了爱惜。克里德说得多好啊,道奇的哲学就是鼓励人们去触摸生命的边缘。他就在生命的边缘,一直在,从来不曾到过从容不迫的平缓地带。生活是极限的,唯有极端的活力和热情才能对付这样的生活。他想他不会放弃,他愿意做一个狂热朝圣者,把无限的动力提供给至今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王川回到家的时候,傅小丽正在为他热第三次饭。她刚算完这个月的房租和花销。他们这个月有不少节余,但她不想再去不孕不育门诊。不是不肯花这笔钱,是不愿再蒙受羞辱。
“宝贝,得去。我们得去。”他哄她。
“不去。”她厌恶地说。
“得去。”他觉得自己底气不足,求助地看桌上再度冷去的饭菜。
“看得太多了。我做不到,做不到了。”她乞求地对他说。
“做不到也得做,太多了也得做。”他拉下脸。他没法不拉脸。
“你去抱个孩子吧。”她豁出去了。
“不许说这个!别给我说这个,我不听!”他朝她吼,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也许他应该做点什么,比如把那盘用干辣椒炝过锅的豆干炒芹菜扫到地上去。“我不要谁的孩子,我不要,你明白吗!”
他发火了,她便不再说话,不再理他。饭菜冷了,又冷了一次。房租交过了,但屋里空气紧张。他和她都在想,接下去呢,接下去会怎么样,他会不会揍她?
从结婚到现在,他只揍过她一次。经常骂,只揍过一次。那一次她和流水线的姐妹约着去龙华广场跳舞,满头大汗地回家。半夜她肚子疼,他揍了她。其实那次她没有怀上。他以为她怀上了,但没有。
“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去了,广场上都是人,几十个工厂的人都在那儿。”她目光幽怨地盯着他的眼睛,倔犟地说,“我只跳了两曲。燕子她们才跳完了全场。我是为《感恩的心》去的。放《感恩的心》的时候,连警察都把烟踩熄,身子站直了。不是我一个人。”
他喘息着抹了一下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走进1.5平方米的卫生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他知道《感恩的心》。那是民工舞蹈者们为富士康坠楼伙伴举行的祈祷仪式,在几乎所有的民工广场中,出现在最后一曲。那些舞蹈着的民工,素不相识的民工,他们把手牵在一起,表情凝重地微微仰起头,投入地遥望着暮色中的天空。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在厨房里做饭,他把菜刀递给她,把揍她的那只手放在菜板上,放好。她看了一眼案板上熟悉的手掌。她对那只手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有时候心旌摇荡,受不了,大多时候依赖。她从它面前走开,再被拉回到它面前。
“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不看他愧疚的眼睛,“我不恨你了。”
“不是让你现在砍,现在我要做饭。”他说,“以后我再揍你,你就砍,看我还揍不揍。”
“我也不是光跳了《感恩的心》,我也跳了《从头再来》。”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管感恩不感恩,”他口气生硬,不由分说,“只要我再揍,你就砍。”
她扑过去,搂住他结实的脖子,手里的豌豆洒了一地,脸用力埋进他厚实的怀里。她哭得很伤心。
他脾气不好,经常骂她,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粗鄙的话。他喜欢叫她宝贝。穷宝贝也是宝贝,单车也是宝贝,他痞笑着说。
她和周立平好上那段时间,他伤心得要死,精神恍惚,形销骨立,人瘦了十几斤,有几次走到地铁站台,徘徊到半夜,最后还是回来了。就算那样他也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粗鄙的字。他只是开玩笑地说,要真跳了轨,就是鬼吹灯。
那一次他们差点就完了。她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她在心里盘算,什么也不带走,只带走一套内衣,那是她过30岁生日时他给她买的,有漂亮的蕾丝,是她喜爱的款式。还有一张他念中专时得的奖状,是他俩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珍藏着。
吴玉芳说,傅小丽你要下决心,周立平真的在乎你,他前妻缠他他都不干,你只要和他睡了,立刻就能住进产权房,你就是真正的深圳人了。
其实她和周立平并没有真的好上,她是被周立平带给她的出路迷住了。虽然他是老板三服外的表侄子,但一点儿傲气也没有,也受老板的气,而且从没骂过流水线上的姐妹们。她只让周立平亲过她三次,摸过她一次。她激烈地斗争过,觉得自己还是走不出,放不下,开始不了。
“我欠他的。”她对周立平说,“我得还他。”
“你不欠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周立平说。
“我是他的宝贝。”她不想说这句话,这句话她谁也不想说。
“你也可以是我的。”周立平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心里突然就透亮了,“我这样的女人,我这样的条件,除了他,没有人把我当宝贝。我是说,认真的。我是说,一辈子。”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他又骂了她,他还可能揍她,他们的关系再一次紧张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僵在那里,厨房里的冰箱发出哧哧的响声,几个下夜班的环保工说着粗俗的段子哧哧笑着从窗外过去。城中村是个巨大无朋的家庭,不知谁家在烘尿布。
“你休了我吧。”傅小丽哭了。
“你疯了。”王川气呼呼说。
“我给你找个徽州妹,让她给你生宝宝。”傅小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疯了。”他说。
“你的宝宝,他才是你的宝贝。”她用力擤一把鼻涕。
“你确实疯了。”他恶狠狠看她一眼,“你怎么办?我有宝宝你怎么办?”
“我不离开你。”她哭着说。
“怎么不离开,我有宝宝了。”他张开两只手,好像要去抱那个莫须有的孩子。
“我给你们两口子做家政,我给你带孩子,我给你热饭,但是你的手不能再往我怀里伸了。”她哭倒在床上。
“傻瓜,”他笑了,咧开嘴,笑得毫无主张,“你真是傻瓜宝贝。”
他低下头,困惑地朝自己的两只大巴掌看。他能闻到手掌上散发出的97号汽油的味道。他站在那里认真地想,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出来。
“你过分,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过分?”他被逼到绝境,彻底地没有了出路,豁出来地说,“我给你留下面子,给足了面子,从来没有说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苦恼地摇头,失望地摇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他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半夜要起来倒水,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决定不再想那些困惑着他的事情。他朝床走去,伸出双臂,摊开两只大巴掌。
“来,宝贝,到我这儿来。”他说。
她不理他。他拉她。她打开他的手,把他的手打得远远的。他不让她犯犟,再去拉她。他把绝望到极点的她从床上拉起来,搂进怀里。
她拼命地哭,不讲道理地哭。她埋在他宽大的怀里,哭得越来越厉害,把肺部都哭疼了。然后她慢慢停下来,止住。
“我以为你又要咳嗽。”他说,开了个蹩脚的玩笑,“那样我们又得去北大了。”
“你说,你想说什么,你给我留了什么面子?”她破涕为笑,仰起头来不要脸地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真想和周立平好。”他先不想说。他觉得自己这么做特别卑鄙,“你是想让我重新找一个,找一个能生的。”
“你胡说!”她不干了,这回真生气了。她没有那么不中用。她不能一点用处也没有。要是这样,她还有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他为什么要说?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去地铁里徘徊?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再说还是你先说。我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你!”她气急地推开他,气得胸脯起伏。她太弱不禁风了,弱到胸脯几乎看不出来。“你欺负人,你简直太坏了!”
他看着她,把她重新拉回怀里。她又哭起来。他不管她,在她脸上重重地抹了一把。他把她抹疼了,她躲开他。他把巴掌上的眼泪举到眼前看了看,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然后他把它们揩到裤腿上。那一刻,他真是失望极了。
“你这个傻瓜宝贝,你怎么会这么傻?”他埋怨地质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