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书生叶灵风默默地看着小姨,他的目光中饱含忧郁。在一个同事用一种轻慢的口气议论小姨的经历时,他把手中的一杯水兜头泼了过去,同时重重地挨了那个同事一老拳。叶灵风没有还手,他是一个狷介清高的书生,羞于拳脚,同时他身体很弱,根本不是打架的材料,面对这个混沌而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只有清高地藐视。叶灵风在挨了同事的那一老拳之后,一声也没吭,他抹了一把鼻血,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和搪瓷缸,谁也不看,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事件发生在小姨调去郊县文化局后的第二个月。
那个时候,叶灵风还没有和小姨说过一句话。他和小姨倒是经常性地在各种场合见面。他们是一个单位里的同事,叶灵风在编剧室,小姨在群众文化处,他们之间有很多工作上的来往。但是叶灵风平时遇上小姨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和小姨打招呼,工作上的事情,也都由编剧室和群众文化处别的同事接洽了,叶灵风甚至连头都没有和小姨点一下。
小姨听说叶灵风为自己打抱不平,挨了打,一下子就对这个清清瘦瘦、满腹诗书、倨傲的剧作家有了一种抱歉的心情。
那一天,局里开大会,布置春节期间局里的工作。会开完后,小姨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向眼圈青青的叶灵风,在他面前站住,说,谢谢你。
叶灵风那一次仍然没说话,他的目光中仍然饱含忧郁,他对小姨点了点头,然后走开了。
小姨看着叶灵风清清瘦瘦的背影,心里想,这个人真怪。
一个黄昏,小姨到河边去散步,在那里遇到了怪人叶灵风。
叶灵风独自坐在熏风轻拂的河边,在那里读书。黛色的河畔没有人,只有麻鸭、青蛙、蜻蜓和风,瘦削的叶灵风一改人前的狷介,大声朗诵道:
……
不用再怕贵人嗔怒,
你已超脱暴君威力
无须再为衣食忧虑,
芦苇橡树了无区别。
健儿身手,学士心灵,
帝王蝼蚁,同化埃尘。
不用再怕闪电光亮,
不用再怕雷霆暴作;
何须畏惧谗人诽谤,
你已阅尽世间忧乐。
无限尘寰,痴男怨女
人天一别,埋愁黄土。
没有巫师把你惊动!
没有符咒扰你魂魄!
野鬼游魂远离坟冢!
狐兔不来侵你骸骨!
瞑目安眠,归于寂灭;
墓草长新,永留追忆!
小姨站在浑然不觉的叶灵风身后,有些发愣。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诗句,她被抑扬顿挫的叶灵风和激情澎湃的叶灵风迷住了。她从后面看叶灵风,她看叶灵风灵魂出窍,径直地飘浮去河面上,就像他身边的芦苇,是和河水一道在傍晚的清风中流淌着的。小姨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被他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地住了脚步,在他的身边轻轻坐下了。
叶灵风发现了小姨,突然地住了声。他手里捧着书,侧过脸来看小姨。他看她娇美结实的身体斜坐在草地上,婀娜多姿,仪态万方,背景是北方秋天万里无云的暮色天空。他的目光倏地一闪,像是有一颗流星从他眼底的深处划了过去。
那是什么。小姨打破沉寂,轻轻地问。
《辛白林》。叶灵风轻轻地答。
真好。小姨如梦地说。
是。叶灵风痴迷地答。
然后他们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风从河面上吹过去,泼下涟漪的网,一网一网反复着,却什么也没有打上来。
一只麻鸭找不到同伴了,嘎嘎叫着从芦苇丛中飞起来,经过他们的头顶,在天空深处变成一个黑点。
然后又是一阵风从河面上吹过。
叶灵风拾起一根落苇丢进河里,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莎士比亚,说《辛白林》,说《暴风雨》《第十二夜》《雅典的泰门》《李尔王》和《爱的徒劳》;他给小姨背诵《爱的徒劳》中怪诞的西班牙人亚马多的侍童毛子的一段独白:要是她的脸色又红又白,你永远不会发现她犯罪,因为白色表示惊恐惶迫,绯红的脸表示羞耻惭愧;可是她倘若犯下了错误,你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因为红的羞愧白的恐怖,都是她天然生就的颜色。叶灵风说那个侍童的意思是红色和白色是两种危险的颜色,但他不同意他的观点,他更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承担着那样的危险,是和别的自私狭隘的颜色不同的。他急匆匆地说着,没有停顿,目光如迷地泊在碎金点点的河面上,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身旁的那个听众是否喜欢这个话题;他叮叮咚咚,琴拨瑟抚,高山流水,如吐珠玑,他的样子是如此的富有魅力,一下子就把小姨给征服住了。
傍晚的河畔,芦苇的腥甜味很浓,河风如洗,天黑尽的时候,有一些星星出现在天空中,它们十分顽皮,东蹿西跳,在天空中待不住,落进河水里,把河水弄得银光斑驳,这是他们在河边坐了很久,一直不肯离开的一个原因。
那一天傍晚,他们俩算是真正认识了。
那以后,他们熟悉了。他们的熟悉是熟悉中的熟悉,有一种会心和默契,不必礼节和客套,自然也不是那种同事间通常的沟通,只有直率和一统,没有层次。他们是有层次的,比如说平时在单位里见了面,他们的话不多,工作上的事,凭着约定就能完成,没有话的时候,只是相视一笑,笑不是脸上的,是眸子里的那一种,流星凌空,一掠而过,之后风平浪静,别人看不见,留着他们自己点点滴滴地回味。这样的熟悉直接越过了表面,同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小姨觉得奇怪,有些迷茫。小姨迷茫的是,在此之前,她并不认识他,不认识叶灵风,也不认识莎士比亚,她认识醉着花草芬芳的《撒曲拉》和《翁吉剌惕歌》,认识含着奶香的马头琴和抒情长调,唯独不认识他和他,她怎么会对他有着那么强烈的好感?
但是这无妨,叶灵风会告诉她这一切,叮叮咚咚、琴拨瑟抚、高山流水、如吐珠玑地告诉她。叶灵风告诉她那个出生在英国中部斯特拉福德城市民家庭,名叫威廉?莎士比亚的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戏剧家和诗人,他的经商、马夫、仆役、演员和编剧经历,他的三十七部诗剧、十部历史剧、十部喜剧和十部悲剧;他在告诉她这些之后会背诵一些诗人的十四行诗给小姨听,那个时候他的瘦削顿然无存,光华斐然。他背诵道: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幻作万千个影子。
试为阿都尼写生,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
一个把你的绰约的倩影显示,
另一个却是你慷慨的写照;
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蕴涵着你,
一切外界的妩媚都有你的份,
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
叶灵风给小姨背诵莎士比亚,小姨非常喜欢,她坐在叶灵风对面,手支香腮,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入迷地听,听得快要成一个痴人了。但小姨并不白喜欢,并不白入迷,小姨听完了叶灵风给她背诵的莎士比亚,就给叶灵风唱《翁吉剌惕歌》:
让脸颊漂亮的姑娘,
坐在大轱辘车上,
驾着黑色的骆驼,
一颠一颠地跑到,
合罕你们的面前,(合罕:帝王。)
做这伴驾的合敦,(合敦:帝后。)
和合罕坐在一起。
让姿容秀美的姑娘,
坐在有座的车上,
驾着青色的骆驼,
一晃一晃地跑到,
至尊高位的身旁,
作为亲密的伴侣,
和合罕坐在一起。
叶灵风有些吃惊地看着小姨,他没有想到小姨的歌喉有这么动人,百啭千啾,就像草原上的百灵;他更没有想到小姨的歌声中匿藏着这么多的神秘,那是不为他所知的。他的眸子熠熠闪耀着,是被点燃的样子。他无法再停止下去,他的目光现在全在小姨的脸上了: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
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
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
当我发觉人和草木一样繁衍,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励和阻挠,
少壮时欣欣向荣,盛极又必反。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那是明白无误的示爱,和草原风格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