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子问推子:“你拿定主意了?”
推子说:“嗯。”
远子问:“真不去?”
推子说:“不去。”
远子说:“真不去啊?”
推子摇头,脸上的神色很坚定。
远子就很失望,但很快地,他又恢复了兴奋,扬了长长的胳膊说:“昨晚我把柄子爷灌醉了。我把柄子爷灌醉了,柄子爷就胡说。柄子爷说他已经看见七爷启子的魂了,柄子爷还说,七爷启子回来了,东冲镇当年出去的三十八个人,就全回来了。柄子爷喜欢胡说,他一喝醉酒就胡说,你叫我怎么不把他往死里灌。”
推子不言语,埋了头,用一根细细的漆包线,呶了嘴下力扎他的鹿刀刀鞘。
远子站在屋子中央,捋了一下柔软的边分头。远子的边分头是他无比的骄傲。远子因为有这样的边分头,镇上的女孩子们对他刮目相看,有好几个女孩子一看见远子柔软的边分头就眼睛发直,身子发软,这使远子十分得意。远子曾经对他的跟屁虫大尘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聪明绝顶?我主要是把力气全都用在脑袋瓜子里面了,我一点也没有浪费下什么,这在科学上叫做优质集中,不像你,长一头刺猪似的毛,再加上一身横肉,唯一一点脑水全用到不该用的地方去了。
远子捋过了他的边分头,兴奋地抒情说:“啊,我要去武汉了!我要去征服武汉!谁也不能阻止我!”
小米推门走了进来。小米进来的时候,兄弟俩都打了个寒噤。不是夜风冷,是小米。也不全是小米,小米是个一时半会儿猜测不透的谜语,但是谜语是由人来猜的,要是谜语猜测不透,小米这个谜底有一半的原因,猜谜的人老是停在谜面上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何况小米就是有那样的本事,你热乎的时候,她让你死冷,等你冷了,她又把你煽动起来,让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是小米不能看,小米你只能去想象,尤其在人想念着一些事情的时候,越发是不能看,这就有点像是真正的猜谜。小米狐媚狐媚的,让人想入非非。
小米往床沿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嗨,你们俩,到底定下来没有?你们谁去?还是你们都去?”
远子说:“谁去又怎么样?都去又怎么样?”
小米嘻嘻地笑。小米一笑,屋里的灯一下子亮了一百倍,像是接了高压。小米也不能笑,小米一笑百媚生。
远子有些坐不住了。远子说:“小米你笑什么?”
小米说:“我笑怎么了?”
远子说:“你笑我难受。”
小米说:“你凭什么难受?”
远子说:“你的样子让我难受。”
小米用嘴做了个漏斗,龇远子说:“你难受管我什么事?”
远子老实交代说:“我难受我就要干坏事。”
小米一点也不担这个心,她知道远子只是说说而已,至少推子在场的时候,他只能是说说而已。小米喜欢远子说说而已,也喜欢推子在场,这两样她都喜欢。她坐在床沿上,晃动着两条长腿,有些得意地说:“推子在,你什么也干不成。”
远子看推子一眼。推子硕大的脑袋在强烈的灯光下晃来晃去,让人难以捕捉。远子不明白推子怎么会生成这种样子,推子尧眉八彩,舜目重瞳,筋骨健美,英姿勃发,让人看着眼累。远子不看推子了,转了头再看小米,小米千变万化,已经是让人冷却的样子了。
远子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了。”
小米把她稀疏的黄毛往一边扒拉了一下,就像狐子甩毛,把推子和远子甩得心里一跳。
小米说:“我可是当真的啊,我不想和你们两个人玩捉迷藏,我把话先说在这儿,你们两个谁去我就跟谁,我上天下地也跟着。”
远子问:“跟去又怎么样?”
小米说:“还能怎么着?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你想还能怎么样?”
远子说:“睡觉不睡觉?”
小米说:“睡觉算什么,你哪天不睡?”
远子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小米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远子说:“那就没有意思了。”
小米说:“意思再说。”
远子说:“那,要是我们两个都去呢?”
小米又嘻嘻笑了,说:“那我就跟你们两个。”
远子说:“美的你抽筋,你还跟我们两个,你练出了多大的本事?你就是本事上了天,我们哥俩还不一定要干呢。”
小米抬了手,再去扒拉她稀疏的黄毛,一扬下颏,说:“你试试?”
远子一时没弄懂,不知道小米说你试试,是指她真的跟着他们哥俩去了,他哥俩不要她的话靠不住,还是指她拥有绝对能够应付他哥俩的本事。远子想了想,说:“操,小米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从来不来真的。”
小米被说中了,把头低下去,半天才抬起头说:“你们两个要都去,我就动真的。这次我说什么也动真的了,我豁出去了。我跟推子。”
远子疼得一抽搐,哼哼着说:“我早晓得。”
小米冷笑了一下,把狐子似妖媚的脸抬了起来,拿目光罩住推子那一头说:“还是那句话,他要不去,我跟你。”
说话工夫,推子已经把他的鹿刀刀鞘扎好了。推子龇了雪白的牙,把余出来的铜丝铮地一声咬断,举了刀鞘在灯下眯了眼看。推子眯眼看刀鞘的时候,远子感到一股凛凛的杀气飞快地向他逼过来,他感到他脖子上的汗毛一片片无声地飘落下去。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头。
远子转了头看小米。小米停下荡漾着的腿,盯着推子,狐子似的媚眼泪光闪烁。
二
远子和推子是哥俩。
远子比推子小一岁。
镇上的人都说远子和推子不像哥俩。远子瘦瘦条条,推子壮壮实实;远子好动,推子好静;远子太狡猾,推子心眼实。远子要是土狼变的,推子一准该属马。
说远子和推子不像哥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俩若是哥俩,就是弄颠倒了的哥俩,远子虽说比推子矮一个头,又是弟弟,却老爱指使当哥哥的推子。远子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眼睛一眨就是一个主意。远子想出主意来,守不住,再坏出水的主意,他钻天打洞瞒天过海也去做,做成了,他得意得不行,做不成,做砸了,他就找推子,要推子给收拾残局,他自己躲到一边玩。推子听远子的。推子总是护着远子。远子说推子把你的李宁牌运动服借给我,推子就把衣服丢给远子。远子说推子你帮我把蒜头叔结果了,我没钱给他,推子就去银行里取了钱,替远子还上赌账。远子说推子你把火山口堵上,我看着眼累,推子就扛一柄铲去堵火山口,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有。
大尘有一次说远子,说远子我原来一直很佩服你,你在咱们东冲镇上,做什么事都能做成,你天生是个青年领袖人物,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些事,没一件是你做成的,全是推子做成的。
远子白一眼大尘,说:“你明白什么?你屁也不明白,古人都说了,兄弟既翕,花萼相辉,兄弟联芳,棠棣竞秀,我和推子是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我用脑袋,推子用力气,我们这叫珠联璧合,我们这才叫哥俩呢。”
大尘弄不懂花萼相辉和棠棣竞秀是什么意思,大尘只知道那是两个好词,远子从古人那里借了来歌颂自己的。大尘对远子老是在各种场合歌颂自己的做法已经熟视无睹了,见怪不怪,只是有些替推子不服气,就说:“我又不明白了,上学的时候,推子的成绩比你好,推子是地理课的科代表,推子基本上已经考上大学了,要是他再努一把力,现在就是大学生了。你呢,语文基本上不及格,数理化也不怎么样,高考时你都没敢去考场,推子一空下来就看书,推子整天看书,看了书就坐在门前看天上的云彩,一看一半天,谁都知道,看书是学习文化,看云彩是琢磨问题,两样都和脑子有密切的关系,你呢,一睁眼就东奔西跑,整天车轱辘似的转,没见你闲下半分钟来,怎么就是你用脑袋,推子用力气?”
远子朝地上吐一口口水,双手操在兜里,说:“大尘你就只能跟着我干了,你这种猪脑袋,无论如何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我和推子,我们都是琢磨的人,只不过我们琢磨的方法不同,我是鬼谷子,精通卜筮兵法,是领导者,推子是董狐,只能做记怪史官,是实干家,我们这样的分工,正好是兄弟的最佳分工,情况就是这样。”
远子六岁推子七岁那年,哥俩被人贩子给拐骗了。一个河南女人用一包劣质巧克力做诱饵,把小哥俩骗上了一辆开往广西的长途车。哥俩先是被分别卖给大山里的两家人。推子红着眼睛护着自己的弟弟,谁要来牵远子他就扑上去抱了人家的脚死劲地咬,咬得人家嘶嘶地用大耳光抽他。远子会来巧的,小眼珠子一转,对人说,你们不能把我们俩分开,家里请高人给我们算过命,我俩谁离了谁都养不活。人家一听,不敢分别收养两个孩子了,要一起收养两个孩子呢,又拿不出钱来,就让人贩子退定金,气得人贩子直拿脚踹远子。后来小哥俩乘人贩子去找买主的时候偷偷地从旅社里溜出来。两个人辗转数千里,走了好几个省份,最终被人发现,送回了鄂东老家。送两个孩子回家的人一个劲地夸孩子,说他们那么小,又身无分文,却知道往家乡的方向走,特别是那个小的,知道沿着铁路走,又迷不了路,又能弄到吃的,瞅准了还能爬上一辆货车,让车带上一段路。家里人就问远子,问他怎么就知道沿着铁路走。远子想了想,说,是推子,推子说,他能闻到家乡的味道。家里人就笑骂道,胡说什么呀,家乡是什么味道?牛屎味道?苦艾味道?梨花味道?就算家乡有味道,隔着几千公里,拿什么去闻?骂过以后又抱着小哥俩,哭一阵,笑一阵,亲得不行。
远子和推子哥俩关系好得要命,好得谁也离不了谁,长到二十岁的人了,还在一张床上睡觉,不肯分了床睡,连小米都妒忌。小米说:“生你们哥俩时,你妈肯定没留心,时辰给弄错了,远子该早生一年,要不推子就晚生一年,你们俩该是两胞胎。”
远子嘻嘻笑,说:“事情到了这个分上,就别再折腾了,推子就该早我一年,推子不早我一年,我们在一个胎里待着,我要一不小心,早推子几分钟钻出来,推子做了弟弟,我做了哥,上学我得替推子背书包,洗澡我得替推子擦背,吃梨我得当孔融,降妖我得做悟空,哪有如今这个弟弟当得舒服?”
小米就骂远子,说远子难怪你个子长成了这样,要想看清楚,得买个放大镜来,你都长心眼去了。
远子说:“用什么放大镜,你站近了看就行。”远子说了就伸手去搂小米。远子把小米拽一段云似的往怀里拽。小米推远子一把,差点儿没把远子推到地上。小米就咯咯地捂了嘴笑。
远子说:“不行,小米你必须让我亲一口。”
小米说:“凭什么必须让你亲一口?”
远子说:“你又不是没让我亲过。”
小米说:“那是小时候,你骗我,你说亲嘴就像喝蜂蜜,你把我骗过去的。”
远子说:“是不是像喝蜂蜜?”
小米老实说:“是。”
远子总结说:“那就不叫骗。”
小米说:“现在不是小时候。”
远子说:“有什么不同?你嘴长大了,丰满了,我衔不住?”
小米啐远子,说:“谁不知道你,你还不是想干坏事。”
远子说:“我要暂时不干坏事呢?我要只亲亲呢?”
小米说:“那你就等着,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远子说:“小米你说老实话,你到底是跟我还是跟推子,你不能老是让我和推子在半空中悬着。”
小米说:“我还没想好,我还在想。”
远子说:“你不要老是想,这种事,想是想不出结果来的,你要行动,先试一试,你先试试我,再试试推子,看我们中间,谁最适合你的口味,然后你再决定取舍。”
小米说:“呸,远子你越说越没有谱了,你当我是那种城里的女人呀,你当我跟谁都可以上床睡觉呀,你错了。”
远子说:“小米你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严重,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春风无事,那次你不是往推子怀里钻过吗?你扣子都解开了,就差一阵风,你就光光地蚕儿褪茧了,你那不是上床睡觉是什么?按照法律上的话说,至少你是有上床睡觉的动机吧?”
小米一听这个,眼圈就红了,掩了长睫毛,半天不说话,是在想自己的耻辱。
远子看小米一眼,在一旁撅了嘴吹口哨。远子吹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远子吹了一会儿,看不得小米那个真难过的样子,就把《冬天里的一把火》熄灭了,说:“算了算了,用不着那样悲伤,其实推子也不是不近女色,那次你走以后,推子跳进府河里游了半天,怎么叫都叫不上来,活像北极熊。大冬天的,一个男人,水结着冰,你想想问题的实质性吧。”
三
正月二十八一过,远子就带了几个伙伴走了,像他说的那样,去武汉了,去征服城市了。
远子走之前,特意到镇上的发廊里吹了个头。远子把他那一绺柔软的头发吹得像刚出胎的羊羔毛,风一吹,撩得人看了心里痒痒的。远子在吹头的时候不老实,捉了发廊女孩子拿吹风机的手,一边嘴里吹着口哨,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头上画圈儿。发廊的女孩子喜欢远子,自觉自愿让远子捉了手,哧哧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远子说,这叫牵手,歌里和电视里都专门解释过。女孩子说,你真要想牵手,等晚上打烊了,你到店里来,我让你慢慢牵。远子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牵你的手,我就是想牵也来不及了,我要去征服武汉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镇上去武汉的人不少,也有去麻城的,也有去更远地方的,都是过了春节返回城里的打工仔,或者新加入打工仔队伍的人。每年春节一过,通往市的班车就超载,让市客运站高兴得要命,客运站现在承包了,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远子带了他的人,大尘、多多、飞娃、菜包子和共生,这些人都是他的喽啰,只是大尘和多多先前已经跟他去过武汉。大尘是小头目,领着人把行李卷往长途车顶上捆。行李捆完了,又在那里和司机吵架,不准司机放《我今天有点烦》,要司机放《对面的女孩看过来》,还要司机把音乐放响点。
小米很早就上车去坐下了,人靠在车窗边,一句话不说。雪还没化,厚厚地堆在那里,太阳一出来,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把雪映成了粉红色。小米也穿了一身红,但小米盖过了阳光,是人眼里最耀眼的那一点,这就是小米的特点。
远子要走了还闲不住,一个人跑到路边上,拿一根火腿肠逗推子的狗。大尘从车上下来,走到远子身边,小声对远子说,远子,葫芦他们在车上,他们有五个人,都带了家伙。远子朝车上看了一眼,继续逗狗,逗一会儿,把手里剩余的香肠头丢给狗,从地上抓一把雪洗了手,拍拍雪粉,上了车。
葫芦在车上已经观察远子很长时间了,远子一上车,葫芦就站起来,丢给远子一支烟。葫芦说,远子,出去呀?远子看了看烟牌子,把烟点上,用力抽一口,说,葫芦,你还是和你的人一起下车。葫芦说,为什么要下车?远子说,因为我在车上。我在车上,你下不了手。你下不了手留在车上干什么?你总不能陪我到武汉去吧?葫芦笑着说,我看过了,你的位置是十六排以后的,我只动十六排以前的,十六排之后我不动。远子说,你不动也不行,你不动我相反觉得别扭。葫芦说,你可以装睡。远子说,我不是装睡,我是真想睡,我想一路安静地睡到武汉,我到武汉以后还要干大事业,你不能打扰我睡觉。葫芦摇摇头,说,远子你成心坏我的事。远子说,怎么办呢?今天你只能这样,你回去打条狗煮来吃,明天你再出来。葫芦就悻悻地带着人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