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上的雨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但是从燕子坞到曼陀山庄曲折的水道上仍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雾气。船工努力撑着长篙,小船盘桓在迷宫一般的芦苇丛中,渐渐地向茶花渡接近。
周远隔着黑暗看不清骆长老的表情,但是已经预感到他会说出一些让他感到震惊的事情。
“我第一次见慕容迟的时候,他的身份是我教天璇堂下的一位教使……”骆长老仍用那种事不关己的语调缓缓说道。
“这怎么可能!”周远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从船板上站了起来。他可以接受震惊,但是没有办法接受荒谬。
“慕容校长怎么会是魔教的人!”
周远话一出口就立刻有些尴尬,他实在太激动,“魔教”两字就脱口而出,而忘了对面坐着是魔教的施教长老,而且对方还一口一个喊自己为教主。
“慕容校长……怎么会是光华教的人?”周远改口。
骆长老立刻恭敬地随着周远也站了起来,“教主,你先听我耐心地讲下去,我知道慕容迟可能是你非常敬仰的人,不过那个时候的他可一点儿校长的风范都还没有。他年纪轻轻,却深藏不露,行事心狠手辣,不拘小节,前代执教长老非常欣赏他,将他提拔到了总坛任职,再后来,更是得到了李天道教主亲自赏识,提拔到了他的身边工作。据我所知,李天道教主一度想把他作为执教长老的继承人。”
“根据我教的传统,”骆长老继续说,“长老的继承一般由前代长老自行决定,李天道教主准备干涉执教长老的传位,可以说是超出了常规。这个举动很可能惹怒了当时已经定好的继承人崔敏虬,导致了他后来的叛教……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当时谁都没想到,这个深得信任的慕容迟竟会直接给我教带来灭顶之灾……”
周远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我们才意识到,慕容迟其实一直暗地里给朝廷通风报信,固若金汤的青冈梁被各大武校和江武营联手攻陷,他的情报可以说至关重要。”骆长老接着说道。
“啊,这么说慕容校长是受朝廷派遣打入光华教内部的?”周远马上说道,他尽量不想在骆长老面前表现出立场,但心里还是舒了一口气,看来慕容校长还是忠于武校和朝廷的。
“恐怕未必是这样……”骆长老说,“慕容迟也为我教办成了好几件大事,亲手杀过好多武校的人……他既不忠于我教,也不忠于朝廷,他只忠于他自己。他的目的,只是要把战火引入青冈梁,这样他就可以伺机夺取《慕容家书》!如果他真的忠于朝廷,《慕容家书》现在应该在朝廷手中,而不是被他私藏在燕子坞。如果我没有估计错,朝廷恐怕至今都不知道当年那个给他们报信的人就是慕容迟。”
“我还是不太相信。”周远说,他心里承认骆长老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其实也从未和慕容校长有过真正的接触,关于当年和魔教的战争,柳铭卿大人,杨冰川教授的事迹都广为流传,却从未听到过慕容校长的片言只语。但是作为一名学生,他对自己的校长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无条件的崇敬。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绝不会去怀疑杨冰川教授一样。
“骆长老,你跟我讲这些,是不是因为怕我待会儿去抢夺《慕容家书》的时候下不了手?”周远问。
骆长老笑了,“教主,你的心思还真是很缜密……不过我和你讲的句句都是实话。其实一会儿到了曼陀山庄,教主你究竟会如何做,属下心里一点都没底。我叫了你这么多声教主,你究竟认不认我这个长老,我同样没有任何把握……”
周远被骆长老看出了心中的犹豫,一阵脸红。
“骆长老,你既然心里这么没底,为什么还要救我,带我去曼陀山庄?”
“教主,我先前就已经对你说过啦,”骆长老道,“我只是做我份内的事,我不能让你落到江武营的手里,指引你去找到《慕容家书》也是我的职责。”
“可是曼陀山庄已经被江武营围得水泄不通,太湖巡查和姑苏城的卫队也会很快到来,就算我们抢到了《慕容家书》又如何能够冲出重围呢?”周远问。
“我不知道,”骆长老说,“安护镖局的人既然敢做出这么大手笔的事情,不会连脱身之计都没有想过吧,就算他们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到时候或许也会有奇迹发生,毕竟教主你是预言中的人啊。属下要做的,就是尽力保护你……”
“可是骆长老,你难道不担心你的这些努力都是白费吗?”周远被骆长老的忠诚感动,但越是这样,心中就越是矛盾,“你看我这样子,真的像是新一代的教主吗?”
骆长老听出周远的担忧,说道,“这个我就没有资格来评论了。所有的转生教主,都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的,教主你也许只是还没有收到命运的召唤而已……也许有一天传教长老找到了你,一切就都明白了。”
周远正要说话,却看到前方的芦苇丛一下子散开,船已经驶入了曼陀山庄校区。
茶花渡口停泊着几十只各式小艇,有些插着安护镖局的旗号,更多的则是江武营的官船。船只上都点着灯火,可是却看不到人影。
“不要在茶花渡靠岸,”周远对船工说道,“绕到北面找一个隐蔽的地方。”
周远猜测各方的人应该都在南边的琅嬛玉洞图书馆附近,燕子坞最机密的东西都存放在那里,所以示意船工往反方向走。
船工目无表情,将船沿着芦苇荡往北划去。
周远从没有在晚上来过曼陀山庄,也许是心情的缘故,这座在白天非常美丽的岛屿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阴森诡谲。
船工找了一个种满了曼陀罗花树的湖滩靠岸。三人上了岛,周远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制止,骆长老已经伸手点中了船工的穴道,船工身体一歪,摔倒在一棵树下。
“我只是让他昏睡过去,没有任何痛苦。”骆长老对周远说。
周远看了一眼船工,他躺在地上表情平静,呼吸均匀。
周远转头说道,“骆长老,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像是坏人,应长老虽然想置我于死地,但也是为了救他的儿子,除此之外,我看他也是一个颇通情达理的人,我实在弄不懂,那时候魔教会做出那么多令人发指的坏事呢?”
骆长老笑了一笑,道,“教主,现在不是讨论我是好人坏人的问题,现在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你究竟愿不愿意去夺回《慕容家书》?”
周远不得不佩服骆长老察言观色的能力。他跟着骆长老逃出来,已然是江武营的逃犯,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他心中仍是摇摆不定。这内心的犹豫挣扎,都被骆长老看得一清二楚。
周远呆呆地想了一分钟,叹了一口气说,“骆长老,我想好了。我们一起去夺《慕容家书》,然后想办法离开燕子坞,离开姑苏城,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教主,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骆长老听上去还是不太放心。
“是的,”周远点点头,“我不想让《慕容家书》落入安护镖局手中,也不想让杨大人和江武营得到它……”
周远的话只说了部分的理由,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周远不想说出来,那就是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知道《慕容家书》里究竟都写了什么武学原理和世间真理。
周远弄不清楚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学术上的兴趣,还是因为实际的原因,甚至是所谓命运的感召。
鬼蒿林里王素为了救他屈辱地成为了韩家宁的俘虏,在那一刻他忍着关元酥带来的痛彻髓里的剧痛疯狂地挣扎着,这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楚已经悄然在他的心头种下了一个执念,那就是他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一个不会被击败,不会被暗算的人。这样他才可以永远保护他所喜欢的人,魔教石室里的那一幕才永远不会再重演。
周远当然知道他也许再也不会和王素见面了,而以后保护王素的责任也绝落不到他的头上。但这种执念却已经深深埋藏,无法消除。更何况他又亲眼目睹了杨冰川教授不得不在杨益樵这样的官员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而少林武当已经陷落,只有一个强大的,有地位和权力的人才能拯救这个武林。而要获得力量和地位,就要先夺取《慕容家书》。
这些就是周远在潜意识层面上的纠结和挣扎,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明明看到杨教授朝他摇头,明明很清楚成为江武营逃犯意味着什么,却还是跟着骆长老跳入了暗道的原因。
骆长老看着周远,像是在读他的内心,“教主,你既已经下了决定,待会儿就不能有半点犹豫,一旦真的动起手来,生死成败都在转瞬之间。”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慕容校长,”周远说道,“骆长老你也要答应我不许伤害慕容校长。”
骆长老脸上露出了苦笑,“教主,我恐怕很难违抗你的要求,慕容迟的武功要高出我许多,到时候只有他伤害我,没有我伤害他。”
周远愣住了,好像才刚反应过来他们的对手是燕子坞的校长和博士生导师,威震江湖的慕容迟。不过在周远看来骆长老的武功也已经高得匪夷所思了。
“现在这曼陀山庄岛上多半还有安护镖局那个武功高超的白衣头领,还有江武营的高手们,到时候应该还是会有隙可乘吧?”周远问。
“安护镖局,江武营,还有我加起来都奈何不了慕容迟。”骆长老摇着头说。
周远知道骆长老在这种时候没有必要谦虚,心中骇然。他没有想到慕容校长的武功可以高到这种程度。
“唯一有机会的,就是教主你了,”骆长老又说。
“这怎么可能,”周远摆手,“我的武功和你比肯定还差很大一截呢。”
“如果是招式的丰富和临敌经验的话,教主你确实还比不上我,”骆长老说,“但是教主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人的招式再丰富,变化再多端,在慕容迟的眼里都是一样,他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各大武校的武功他几乎都懂,他抢到了《慕容家书》,这些年也对我教的武功也一定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唯一不懂的,就是降龙掌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教主用来驱动降龙掌法的,也是一种全新的内力方法……”
“这……就算是这样,恐怕我还远不是校长的对手……”周远心虚地说。
“教主你放心,我虽然武功一般,年纪也大了,不过在慕容迟手底下走个五招十招还是可以的,慕容迟武功虽高,却极为自负,以为天下武功都变不出他的股掌,到时候只要教主你看准机会,能够出其不意,一招制胜就可以了!”骆长老说,“所以我希望教主能够完完全全地下定决心,一旦开打就容不得半点犹豫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周远问,“叫我用亢龙有悔去偷袭慕容校长,我做不出来。”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骆长老表情里有明显的失望,“教主,我不是要逼迫你,但慕容迟真的不是你想象中令人尊敬的校长,一会儿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骆长老刚说到这里,他身后的远处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紧接着“轰”地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寂静夜里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周远浑身一震,从方向来看,是来自琅嬛玉洞。
骆长老脸上表情也是陡然一变,但却为的是另一桩事。他双掌向前一伸,竟像是要向周远出招。周远没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地,转瞬之间,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裹住了他的全身,他想要挣扎,这股力量却紧紧钳住了他的身体。骆长老两手用力一转,周远两脚离开了地面,被斜着甩入了旁边的树丛里。
周远撞到一棵曼陀罗树上,重重跌落到地上。他抬起头,看到骆长老已经和一个穿着同样袍服的老者激战在了一起。那老者的袍角上站着血迹,竟是在鬼蒿林里中了被王素反弹回来的暗器而落水的应长老。
周远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应该是被两位长老交缠在一起的内力甩了出来。周远爬起来,刚想出声叫两位长老停手,远处又传来一道亮光和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与此同时,周远突然觉得背后大椎穴渗进来一股阴冷的寒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