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权力玩家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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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江东往事(1)

多年以后,当写下著名的《鹤冲天》里“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诗句之后的柳永谢绝仕途,自封白衣卿相、号称奉旨填词,以与人和曲为娱并纵情地游荡于汴京的秦楼楚馆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祖籍福建的风流才子为何移居京城,更少有人知道他户口的变动与昔日那个仰天悲叹的南唐国主李煜有什么关系。

时光倒转到数十年之前的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刚刚写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煜服下赵光义赐予的牵机药死于开封,而跟着他前往大宋京都的南唐降臣们也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中的很多被贬的被贬,被杀的被杀,南唐国从此灰飞烟灭。

然而,在南唐的诸多降臣惨遭厄运之时,有一个人显得特别例外。他非但没有招来祸端,反而更加春风得意,青云直上,被宋太宗赵光义擢升为工部侍郎,成为宋廷重臣。

他就是李煜手下的知事柳宜。

就大宋工部侍郎柳宜而言,除了卖主求荣,历史上并没有多少事迹可供传记,但多年以后,柳宜却因某一个儿子变得大大有名——其第七子名叫柳永,原名柳三变。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垂死之时的李煜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死后多年关于柳永的故事。那时这位千古词帝也许正痛苦地躺在开封的葡萄架下,依偎在小周后的怀中,那一瞬间,这个中年男人看着遥远天际那乳白色的天河,想象着那满天的喜鹊正纷纷向天河飞去,它们彼此咬住尾巴,横跨天河搭起一座绚丽多彩的鹊桥,让天河两边苦等了一年的牛郎织女在鹊桥上做一次短暂的约会。

这一天是七夕节,白天的李煜刚过完四十二岁生日。

而现在,此生即将结束。

李煜的眼神逐渐暗淡。他的心头浮现起刚刚填好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词句,紧紧地握住小周后的双手,无神的瞳孔映着依稀明月,不堪回首的故国逐渐浮现于心头——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三年前的李煜曾这么写。

四十年前是937年,正是李煜的诞生之年,而南唐国运,也当从此算起。

曾经有人归纳过中国历史,结论是姓杨的和姓李的凑一起总会发生非同一般的故事,譬如托塔李天王抓不住孙悟空邀请来二郎神杨戬帮忙,譬如杨坚的隋朝终于被李渊所灭,而开元盛世的李唐之所以发生安史之乱,杨玉环也是功不可没;杨振宁、李振道先后以华人身份获得诺奖,甚至柏杨、李敖这俩冒牌的杨李也都在文坛久负盛名,此说故有牵强之处,但其中巧合亦是惊人。

当李煜的爷爷李昪废掉吴国最后一个杨姓皇帝杨溥,灭掉杨行密所建立的吴国的时候,他倒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为这一惊人的理论增添一条论据。

不过公元937年在金陵(南京)即位,建立南唐的李昪还不姓李而姓徐,全名徐知诰。称帝之后的李昪自称是唐宪宗第八子建王李恪之后裔(见南唐旧臣徐铉《江南录》及陆游《南唐书》;但新旧五代史均不支持此说。另唐太宗第三子亦名李恪,李世民曾因其贤能而打算立为太子,但遭到长孙无忌的强烈反对而作罢),但是在此三十多年以前,徐知诰显然没有时间去考证自己的祖上是否曾经如此荣耀,他每天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搞到饭吃的问题。因为那时候他的父母在战乱中不知所终,年仅八岁就成为孤儿,在濠州(今安徽凤阳)、泗州(今泗县东南)一带流浪乞讨,运气好的话能吃上残羹冷炙,还可以住住桥洞庙宇,运气差的话甚至要被狗咬。

后世有一首著名的花鼓词唱道:“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就有九年荒。”不过公元892年的凤阳距离朱重八的出生还有四百余年,十年非但没有九年之荒,反而风调雨顺,除了适合种地,也适合乞讨。某一天八岁的小李昪(姑且这么称呼)正奋力驱赶向自己扑来的狗,遇到了率军攻打濠州的淮南节度使杨行密。

杨行密,字化源,原名行愍,庐州合肥(今安徽合肥)人,生于唐宣宗李忱大中六年(公元852年)。他自幼父母双亡,成了孤儿(注意这个特点)。成年后的杨行密力气很大,据说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起一百斤重的东西,而且可以日行三百里(时速约25公里)。这让我想到《红拂夜奔》里面的李靖,在王小波笔下,李卫公不但是个大科学家,大军事家,而且还是个大诗人,大哲学家;王小波认为,正因为他有这么多的本事,所以年轻时就找不到事做,只好跑到街上以流氓为生。我们可以认为,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却有着相同的不幸,杨行密也因为有这么多的本事,所以年轻时候也找不到事做,只好干起了一个无本买卖,生意好的时候一天也能赚上几个月的生活费,那就是当小偷。

我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惋惜杨行密生错了时代,如果晚生1100年,以他的特长,甚至可以参加奥运会并且拿个举重或者竞走冠军,再训练一下说不定110米跨栏也能拿个金牌——感谢完国家之后,各大报纸就可以长篇累牍报道一下,然后说这枚金牌是中国男选手在奥运会上夺得的第一枚田径金牌,书写了中国田径新的历史,简直是十三亿中国人的光荣。而且由于杨行密耐力好,还不用在下一次比赛的时候装脚疼,跑道上走几步就满脸痛苦地回去;而后甚至可以不用读什么书,还拿个老家合肥师范大学的硕士学位。

按照中国大学的操守,这简直是一定的。

不过彼时的杨行密没时间考虑金牌以及随后的问题,因为运气不佳的他偷了几次,很快就被抓起来了。

按照我小时候学的《挺进报》那种讲故事的方式,被捕入狱的杨行密的罪行很快从行窃上升到了勾结造反组织推翻唐王朝的程度,于是杨行密经受了腐朽的唐朝统治阶级的严刑拷打,却始终不肯透露造反组织机构的机密,在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高喊了一声“打倒李唐帝国主义!”,然后被砍头了事。

当然如果这么写,好处是可以树立一个荡气回肠的悲剧英雄角色,坏处是后面李煜、柳永的故事就根本没法继续了。好在被抓之后的杨行密随后被送到刺史郑棨那里,郑棨爱才,一看杨行密长得一脸正气,放到舞台上不用化妆就是一个正面人物,于是挥挥手:回去干点正经事吧!

杨行密的正经事就是回去造反,反正目前这个社会的主流趋势已经变成了农民起义,翻开报纸,每天的新闻都是某地的老百姓又造反了,就像我们今天看到每天网上的新闻都是某地的行长又贪污了一样。

在造反队伍里的杨行密很快将自己的特长得到了发挥,力气大,跑得快,带兵打仗老是赢,很快当上了军队头目,并且攻克庐州。唐朝廷面对全国各地的割据,只好承认既成事实,任命杨行密为庐州刺史,接着又先后消灭江淮一带其他势力,地盘渐渐扩大,唐昭宗景福元年(892年),官至淮南节度使。

此时杨行密已经有了扬州、苏州、常州、滁州之地,渐露割据一方的气象。在攻打濠州的时候见到眉清目秀、聪慧过人的小李昪,这位乱世英雄想到自己的身世,顿生恻隐之心,随后把他带在身边,甚至打算收为养子。

不过杨行密的亲生儿子杨渥却讨厌这个孩子,见李昪长相不俗,父亲又如此偏爱,恐日后对己不利,杨行密的其他儿子也表示同意。杨行密无法,只好让部将徐温将其收养,改姓名为徐知诰,从此徐知诰跟着义父徐温与杨行密一起开始了南征北战的生涯。

很快淮河以南和长江以东的大片领土都被纳入了杨行密的势力范围,此时的割据之地,也基本为后来吴国的疆土定了型。唐天复二年(902)三月,杨行密被唐昭宗封为吴王。

治理吴地之时,少时孤贫、深知民间疾苦的杨行密深知不折腾的重要性,招贤纳士、顺应民心、发展生产,史载他在淮南“招合遗散,与民休息,政事宽简,百姓便之”,加上与周边军阀交战中胜多败少,江淮地区相对比较稳定,很快发展壮大起来。

在淮南站稳了脚跟之后,杨行密最大的对手就变成东南面已经平定两浙的钱镠,两国除了军事上你来我往,战事不断的武斗之外,还搞了不少文斗,创意不亚于脑白金的广告:杨行密让人用绳索贯穿铜钱,称之为“穿钱眼”;钱镠也不甘示弱,每年派人以巨斧砍柳树,称为“砍杨头”。反正杭州柳树多,只要愿意砍,每年都有活干——时至今日,走在西湖之畔,看到最多的就是垂柳,一想到当年这些柳树们甚至承担着牺牲自己性命为国家出气的重任,徒步的心头都会涌上一阵不能捐躯赴国难的空恨。

两国的敌对状况虽然因为902年的和亲(杨行密女儿嫁给了钱镠第六子钱元璙)而得到缓解,但终杨行密一生,似乎都没有把钱镠当成真正的亲家。然而报仇的最好方法就是比敌人活得久,我想活了81岁的钱镠在垂老之时,眼前浮现出53岁就死掉的杨行密的身影时,他的嘴角定会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不过很可惜,那时候杨行密已经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徐温也在跟随杨行密的过程中成长起来,官至右衙指挥使,成为杨行密的左膀右臂。公元905年,杨行密病死,长子杨渥即位。

很可惜,虽然都是吴国的第二代领导人并且都有一个有能耐的老爹,杨渥可不像当初孙坚的儿子孙权那样有割据之才,而是与写出“为人不识武藤兰,称帝江陵也枉然”诗篇的湖南王高保勖有异曲同工之妙,所感兴趣之事不是励精图治,而是打球、饮酒、玩女人,并且爱好与众不同,与所处东八区的时差很大,因为杨渥都是白天喝酒玩女人,夜里打球。

考虑到如今我们走夜路都需要开着路灯,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一千余年前的淮南人没有夜视功能,上个厕所都需要提着灯笼,何况打球。于是那时的人们就会经常见到杨渥点着每支价值上万钱(约60万元人民币)的蜡烛把整个球场照得灯火通明,远远看去火光冲天,球场的明亮程度完全不亚于现代的电灯照明技术。甚至杨渥在服丧期间也不肯休息,史载“渥居丧,昼夜酣饮作乐,燃十围之烛以击球,一烛费钱数万”。

对自己儿子的性格,杨行密当然有所了解,病重之时的杨行密虽然对杨渥不满意,可其他儿子年幼,如不立长子,日后变故更多,所以只好安排右牙指挥使徐温、左牙指挥使张颢辅佐杨渥即位。

即位后的杨渥的种种行为引起了徐温、张颢的不满,就像当初湖南的孙光宪屡屡劝谏高保勖一样,两位也是忠实履行了先王杨行密的嘱托,对杨渥苦口婆心加以劝说。可是20岁的杨渥年纪虽小,脾气却大,面对老臣的劝谏,发怒道:我就这样了,爱咋咋地吧,要是你们看不惯,就把我杀了,自己当吴王!

话说到这份上了,君臣之间也就再没什么信任可言。杨渥担心徐、张真的一旦翻脸自己就小命不保,于是安排心腹陈蹯、范遇统帅东院马军以为护卫;徐温见少主越来越不像话,说不定哪一天上朝时候就被埋伏的刀斧手砍了,遂于907年发动政变,率兵杀入内廷,除掉杨渥身边的护卫,将其软禁起来,与张颢共掌军政。又于次年派人将杨渥勒死,立杨行密次子杨瀛。

就像很多同患难却不能同富贵的创业者一样,不久之后,两位昔日一直合作无间的指挥使之间也出现矛盾,张颢意图杀掉杨瀛与徐温后自立为吴王,可惜迟疑中被徐温抢了先,徐温带领一帮兵士杀入张府,割了张颢的脑袋。此后的徐温受封为大丞相、守太尉兼中书令、东海郡王,淮南大权尽入徐温手中,名义上的吴王杨瀛则像汉献帝,所起作用无非是给所辖之地发发号令,用《新五代史》的原文记载,就是“备位而已”;而号令的内容,则由扮演曹操角色的徐温制定。

写到这里,徒步认为该让在后台待了很久的徐知诰出场了。

低调的徐知诰此时的官职是升州(今南京)刺史,虽然他看着义父徐温从右牙指挥使一路升迁到摄政大臣的位子,却并没有生出多少的非分之想,给自己的定位是好好做一个地方官。虽然同时代有很多传位非亲生儿子的案例可供参考,譬如李嗣源以李克用养子身份登上帝位,再之后自己的养子李从珂起兵造反又当了皇帝,以及后来的郭威传位外甥,可这前者是通过武力政变,后者是因为郭威儿子被杀光了;对比一下自己的处境,徐温有六个亲生儿子,尤其是长子徐知训,深得徐温喜爱,徐温在南京建大都督府的时候都是把他留在广陵(今扬州)辅佐杨瀛。徐知诰很清楚,未来是很光明的,可最大的光明是养父留给他亲生儿子的,自己好好当个地方官和孝顺儿子,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