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前两天陵园的事,杜宝璋气得几天没睡好觉,自己的儿子当着外人的面‘打’她的脸,着实令她感到无地自容。
她根本无法向孔家交待,尤其是刘春,那天车子把她送到家门口,刘春连车都没下。
所以,她忍了三天,想着儿子怎么的,也会回家跟她说说这件事。
可是没想到从周五等到周日,儿子非但没有回家,连电话都没打来一个。
周一,她实在是坐不住了,在A大上完课之后,她便直接杀到了锦湖路。
这些年来,她极少到儿子的中队去找他,在她看来,岳渟川和她故去的丈夫一样,都是工作狂,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消防,火灾,事故现场,根本没有家的存在。
她的个性清冷,说是孤傲也不为过,她不屑于像家属院里的那些离了丈夫子女便无法过的市井庸俗女子一样,每天围着锅台、五尺炕头打转,莫说她拥有着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神圣职业,就算她没有工作,也绝不会摒弃原则做谁的附庸,更不会以讨得旁人的欢心为生活的重心。
儿子亲自到门岗接的她。
因为整个中队,除了儿子的好友伟业和易真之外,竟没有一个军官和士兵认得她的。
和儿子谈话的地点仍然是在她一年多前送药过来的那间办公室兼宿舍里面。
她想不通,为什么儿子宁可住在这样一间毫无人气的空房子里,也不愿意在休假的时候回家享受天伦呢。
不过,她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劝服儿子断了和米果谈恋爱的心思。至于儿子回不回家住,等等再说也无妨。
谁知她刚一提起米果的名字,儿子竟一句话就把她接下来的说辞堵死了。
儿子说,不可能。
她拔高音调问为什么不可能,她问他连妈妈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儿子沉默半响,别开脸,语声低沉却坚定的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也不会放手。”
就这样,她的骄傲和权威又一次被儿子无情地打落尘埃。
意难平气难顺,面如寒霜的她当着伟业的面,拒绝了儿子送她回家的好意,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着紧赶着出来送她的伟业发了一通火。
她拦了一辆出租,跳上车就走。
司机问她去哪儿,她想也没想就报出了殡仪馆三个字。
司机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看她,到底没敢再跟她搭讪。她在心中冷笑,看吧,连走街串巷见多识广的出租司机都讳莫如深的地方,你堂堂一个特勤英雄,却恨不能住在里面,每天陪着那个叫什么果子的女人。
到了殡仪馆,她向门卫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米果的人,门卫是个五十多岁,长得很乡土的男人,一听她要找米果,顿时,沧桑黢黑的脸上,竟笑出了一团褶子。
“你要找小米呀,在呢,在呢,她在整容室上班,是我们这里的开心果,那姑娘可好啦……”门卫讲起来便没个完,可她哪有闲情听下去呢。在她看来,这里的女人就算是天仙精灵,也是不会有人要的。
打断对方,要了整容室的电话,她就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不过,接电话的女人不是米果,是她的同事,同事说米果去洗澡了,问她是不是有急事,如果很着急的话,她可以帮着去找找。
她说谢谢,麻烦找一下,她就在灰色小楼外面的路口等米果。
谁知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
她几次要把电话再打过去,想想又算了,可是心头的不耐和火气,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大,越积越厚。
终于。
在她的情绪濒临失控的边缘,她,出现了。
“是您找我吗?”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穿着一身幼稚平庸的衬衫七分裤,脚上甚至蹬着一双只有小学生会穿的帆布球鞋的年轻女孩。
可能是跑着过来的,她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捋了捋滴水的头发。
杜宝璋最烦这种站没站相,不懂礼仪规矩的年轻女孩了。
尤其是这个叫米果的,长相一般,个子也低,和易真描述的差不了多少。
想不到她儿子的眼界那般高,连易真那样出类拔萃的漂亮姑娘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怎么就对这样一个平庸无奇,工作也登不上台面的女人动了心呢。
越想越生气,火气更难控制,她尽量忍着,把该说的话说完,然后就准备走人。
谁知那个米果情急之下竟拉了她的袖子!
这让素来有洁癖的杜宝璋简直无法忍受,她甩开米果的手,警告她注意一下言行。
她有说很难听的话吗?
没有吧。
她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形象,甚至压制着火气和怨气,尽量把话说得温和圆圜了,可那姑娘的表情,却像是她刚才打了她一样,哭丧着脸,和这阴森森的环境,还颇为应景呢。
怎么看怎么烦。
杜宝璋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沓激烈的脚步声。。
“爸啊。。爸……您受苦了。。”
“哥,你快给那个整容师打电话,说我们到了!”
“不能轻饶了她!这次要赔偿,一定要赔死她!”
大约五六个男男女女脚步惶急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年长的,正掏出手机拨打着电话。
米果心中一惊,莫非。。
她还没等细想,就听到背包里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当你听到雷声千万不怕,找到雷雷兄弟,然后念咒语,擦你马的雷,去吃大便吧,你吓不到我,因为你是上帝放的屁!噗!噗!”
杜宝璋紧蹙眉毛,这是什么鬼东西!
米果这边的动静,同样吸引到了那群人的注意,其中那个年长的,之前应该见过米果,所以,伸手一指,叫道:“就是她!”
轰一下!
没等反应呢,她就被那群气势汹汹的人围住了。
杜宝璋被挤到外围,她这时其实可以走了,可是好奇心驱使,又使她顿住脚步。
“就是你把我父亲的脸弄花了?走!找你们领导去!我们要个说法!我们要求赔偿!”一中年女人指着米果的鼻子,强势
“光赔偿怎么行!还要处分她,最好开除这样不负责任的员工,省得以后再去祸害别人!”
“就是!这种人当初怎么招进来的!”
“作为丧属本来就够悲痛的了,你还损坏逝者的遗体,不是给我们的心上捅刀子吗!”
米果的心直线下沉,身体也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她就像是一只被晾在沙滩上的鱼,濒临死亡的边缘,却无力自救。
打电话给丧属,主动替秀娜姐承担失误,不是她想当圣母或是烂好人,更不想让秀娜姐感激她。她只是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做人不能昧了良心,这是米爸爸的口头禅,也是她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接受到的家庭教育。
遗体整容归根到底不是神话,而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技术。但凡是技术都会有失误的时候,就连郭台庄,她的师父,也偶尔会在工作中犯一些小错。
只是这次,秀娜姐的失误实在是无法掩饰,她就算尽力弥补了,可还是过不了心上的那道坎儿。
打电话的时候,她有想过如何应对这些难缠的丧属,可她从来都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岳渟川的妈妈见面。
难堪到了极点,也羞辱到了极点。
可她却只能默默承受着。
到了下班时间,三三两两的同事们经过这里都停了下来,其中,就有拨开人群,护在她身前的王秀娜。
“米果,你怎么……”神色复杂的秀娜姐,低声询问米果。
米果冲她摇摇头,然后轻轻推开王秀娜,面向那群丧属,深深地躬下腰去,“对不起,我向你们家属道歉,不过,在去找我们领导之前,你们能不能随我先看看你们的老父亲。”
那些人似乎不愿意,米果眉眼疏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逝者为大,他是你们最亲的亲人,这种时候,你们不应该表示一下最起码的关心吗?”
而不是,只关心着赔偿的数目或是如何羞辱她的人格。
还是那个中年女人先开口,“你这个小姑娘,我没打你就是好的了,你还教训起我们来了!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整天摸来摸去都是死人,你家里人和你在一起嫌不嫌晦气了!”
米果脸色一变,圆圆的小脸上神情异常严肃。
四下里很安静,气氛也变得凝肃。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对方,清澈的嗓音,散播在四周每一处阴暗的角落,“我的家人以我为荣!我相信,每一位经我手变得美丽体面的逝者,也会向我表示感谢,而不会像有些人一样嫌弃我触碰过他们亲人的遗体。”
那个女人张了张嘴,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只是一名平凡的遗体整容师,‘逝者安息、生者慰藉,让两个世界的人都满意’是我的职业信仰,我用我的双手、我的智慧,我的辛勤劳动把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予他们一份美好,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业,是一个值得社会上每个人去尊重的职业。它不比任何一种高尚的职业差,同样的,我们也不比任何人差!”
米果说到这里,外围忽然响起掌声,起初只是几个人的掌声,渐渐的,汇成一片。。
是她的同事们,是他们,一群心灵相通的默默无闻的殡葬工作者,为这个乐观勇敢的小姑娘喝彩!鼓掌!
米果咬着嘴唇笑了笑,她用手揉了揉发酸发胀的鼻子,对那些丧属说:“我的话说完了,你们是去看望亲人,还是去见我们领导,由你们决定,我不会有任何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