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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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罗内重赴鹿鸣宴 袁枚失意岳麓山(1)

话说王文清因为年老体衰,自度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向巡抚递了辞呈,恳请解除山长之职,其言之恳切,其情之悲哀,巡抚读了,不觉有些惋惜,但这终究是无可奈何之事。他劝慰了一番,见王文清去意已决,巡抚终于批准了他的辞呈。

自王文清离去,岳麓书院终于又一次虚了院长之职了,山斋空了主人,不久书院有如一盘散沙;昨日的红墙黄瓦、朱漆画栋,而今却是黯然失色,蛛丝儿结满雕梁了。

“天下著名书院就如此荒芜欤?”见书院之状,潭州的士子学人惊呼起来了。于是集体上书府院,请求另选贤人。其时老巡抚刚离开湖南,朝廷任命一个叫做姜晟的大儒作了湖南巡抚。

却说这姜晟作了湖南巡抚不久,就接到湖广一总督转来的潭州士子的集体上书,也就避开了其他政事不顾,带了随从直奔书院而来。他在书院所见到的一切,甚至比潭州士子集体上书所讲的更为严重,姜晟的心痛了,一个将近八百年的学府,怎么会凋零到这般模样耶?看了书院以后,姜晟却有些不安起来。他自己曾登坛做了几次讲演,却终有些鞭长莫及之感,“书院得聘一院长矣!”他把此事摆到了他的议事日程。于是他苦思冥想,遍访群儒,数月过去,却是一无所得。

姜晟毕竟乃当朝大儒,宦海老鳖,在他苦思冥想一无所得之时,却是天才般地想了一策:“既然自己不谙熟湖南儒林,何不集思广益?”于是他请了潭州名流大儒达官显贵齐集长沙,开了一个“诸葛亮会”,他向这些被邀人士介绍了书院的近况:

“……书院若此,本府心痛矣。本府曾数次登坛讲习,终究才疏学浅,难以服众,再则于境内大儒少有拜晤,不敢贸然而聘,故请各位前来,共商此院长之事也。”

姜晟亦将乾隆对书院院长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圣上有旨:‘天下书院’居中讲习者,宜老成宿望,经明行修,是为名士模范者。”

姜晟说完早有幕僚向到会的人士发放了纸墨笔砚,“本府没有别的意思,就请各位将你的心中最适合做岳麓书院院长之人书写于上,然后经公议而定院长也!”

由众人公议而选院长,这可是千古以来之新鲜事,这些达官显贵,名流大儒接了幕僚的纸墨笔砚,竟是十分慎重。顷刻之间就好像有一种十分庄重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们没有言语,各自对自己心中的名流大儒一一的遴选。他们清楚,这是姜大人赋予他们的一种神圣的职责,是在推选一位人伦师表呢!府内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半个时辰过去,这些达官显贵,名流大儒,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个一个地很是虔诚地把所发的纸张恭恭敬敬地写上了自己心中的人选,呈送到了姜晟的手里。

他看了看,这些达官显贵,名流大儒所书,几乎同为一人——罗典。公议亦乃众口一词:“慎斋,品学兼优,老成宿望,谦恭、正直、诚朴、严正、不干以私,足可为人师表矣!”其时罗典六十三岁,任鸿胪寺少卿,人称罗鸿胪也。

罗典,字徽五,号慎斋,湖南湘潭人也,自幼聪颖好学,少负才名,二十八岁参加乡试以《不知为不口二句》《语小天下口至于渊》《有大人之口至为备》三文深得考官双庆和御史赵青黎的赏识,授乡试第一名解元,三十二岁进京会试而中进士,可谓一帆风顺,一路过关斩将,中进士,入翰林院做庶吉士,授修编。因个性直率,敢作敢为,深得乾隆器重,不久奉旨主考河南乡试和顺天乡试。

罗典奉旨主考河南乡试,消息传到河南,河南的秀才竟是有些瞧不起罗典的意思,认为湖南地处荆蛮山沟沟里,产生不出真正的理学儒士,也就放言“湖南人么?湖南人只读了一本《三字经》”,那鄙视之意无以复加,这些讥讽之语传到了罗典的耳里,他只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只读了本《三字经》,那就考他们的《三字经》如何?”罗典想。罗典是乘船赴河南的,他吩咐了船工,用一根竹笔竿,扎了一把蒲扇,而插立船头,除此免去了一切的仪仗。众人不解其意,启齿相问:“罗大人,你这是为何意耶?”

罗典只是摇头不语,及至问得急了,也就相语:“罗某才疏学浅,而承皇上错爱,主考河南,岂敢狐假虎威,而污仪仗耶!”

船到码头,早有一班秀才昂立码头,名为以迎主考,实乃向罗典示威。罗典亦是十分清楚,并不急于出仓,只是邀了河南学政及几位名流,于仓内饮酒作乐。见主考并不出仓,河岸码头的秀才们更是议论开了。甚至讲罗典一本《三字经》尚未读完,以至于不敢出仓相见。罗典听了也就传话出来:“本官主考这届恩科,所考亦只考‘三字经’。”

话一传出竟引起这些秀才们哈哈大笑,接着有秀才登船相请,请罗主考出题。他们想一本《三字经》,几乎倒背如流,那蒙童教材,任你罗典怎样变化,也无非就那么几句话了。罗典也不搭语,只是吩咐下来,传话出去,考题早已出了,命这些考生把答案写了递进船舱。这些昂立码头的秀才,听了罗主考的传话,面面相觑。

“见鬼啦,不是说考题已经出了么?考题在哪耶?什么考题耶?”

这些自以为饱读圣贤的秀才,终究不知罗典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竟没有一人答得上来,几乎都是交了白卷。见秀才们交头接耳,个个垂头丧气,压根儿没有罗典官船初泊岸时的神气了。

罗典清楚火候已到,于是踱步出仓。罗典本来就一表人才,十分的英俊潇洒,晰白的双颊,加之在船舱内饮了几盅,微微地有些醉意。一双鹤眼,闪闪有神,身着官袍,头戴官帽,脚穿朝靴,来到甲板上,竟是神采奕奕,有如天人。

这天,天公亦是十分的作美,朗朗晴天,一缕缕河风,轻轻拂来,偶尔拂得竹竿上的蒲扇,噼噼作响,拂得罗典的官袍飘拂,让岸上的秀才们觉得有圣人再世之感。这些秀才折服了,竟是相挤以期一睹罗典风采。

罗典高声吟唱:“辟蒲扇,削竹竿。”一口唱出了今天所考的《三字经》的答案。见如此简单的六个字,这些秀才几乎气得发抖了,一齐把目光盯到了船头那扎着蒲扇的竹竿之上,有几个秀才,自劈耳光来,白骂蠢才,“是呀,这是一个哑谜,为什么自己许久了不去猜测,历朝以来有哪个主考官是如此仪仗。”

“当时,我就想过,我只觉得这个湖南人古怪,没想到,这根扎了蒲扇的竹竿就是考题矣!”

“湖南人狠啦。”

这些秀才见罗典吟出了答案,恍然大悟,于是个个面红耳赤,对罗典表现了十分的敬仰。下了船入衙门,有众多的秀才持了名刺,登门拜晤,请求赐教,求教学问,求教人生。

罗典语重心长,阐述了自己对于做学问与做人的一些观点:“大凡做人与做学问一样,不是有文如其人之说么?做学问最忌一知半解,做人最忌妄自菲薄,就拿这本《三字经》来说,虽说是一本蒙童教材,然而真正读懂它,吃透它容易么?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最简单的一句,讲的是人生的初期,其性无恶意,然而就一个简单的‘性’字,又有几个人说得透彻。湖南张南轩夫子说‘性’乃宇宙的本体,他把“怀’与‘易’之太极等同,一视同仁为宇宙之源,也就足见这‘性’的重要了。有人轻视这《三字经》,认为它肤浅,其实肤浅的东西亦包含了深奥的内容,只是你愿不愿去深究。河南学者曾讥讽我只读了本《三字经》,其实我想一个人真正能够把一本《三字经》读好,读透,也就不枉此生了。”

罗典讲了一大堆《三字经》的道理,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竟是把这些河南的秀才们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压根儿不清楚一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蒙学教材,竟是包含了如此深奥的人生道理,竟是包含了如此广袤的学问。

“当然,我并不是说一个人的一生仅读一本《三字经》就可以了,学问是没有止境的,关键是要不要学。就好像做人,做人难啦,一个人要自立世,狂妄自大,自然是要不得,妄自菲薄,更是人生之大忌,人要自立于世,首先要认清自己,当然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但仅仅看得起自己还是不行,这样就会夜郎自大,使自己的人生封闭起来,而不能接受新鲜的东西。做人重一个‘诚’字,对人要‘诚’,做学问更是要‘诚’啊!汝知圣人勿欺之训乎?易欺者,先勿白欺。古之人有其善而陈,为其难而责,有感格之实者存焉,否则折槛引裾未能信其无欺矣。”

罗典以一本《三字经》而征服了河南众多的士子,从此赢得了威信。这届河南恩科,因罗典的主持,也就非常的顺利,非常的成功。河南巡抚,有鉴于罗典的为人与学问,作了折子,向乾隆作了保荐,巡抚的折子,亦将罗典官船扎蒲扇、削竹竿的故事渲染了一番,引起了乾隆极大的兴趣。

这乾隆皇帝本来就是个极为好奇之人,见了河南巡抚的折子,联想起罗典于船头扎蒲扇立竹竿的情景,联想起河南秀才起初瞧不起湖南人罗典。而后又苦思,再到恍然大悟的景况,乾隆亦不禁乐了。“这个游戏玩得好,罗典啊罗典,真想得绝想得妙了!”罗典回京复命,乾隆早就清楚其中一切,于是在便殿召见,君臣竟以此《三字经》为题讨论了半个时辰。

罗典主持河南恩科,为国家网罗了人才,因此得到乾隆的表彰与嘉勉,也就朝野尽知,两年后又奉旨主考顺天乡试,亦是秉了一身清廉作官,两袖清风为人,不负圣恩,更得乾隆欢心,乾隆任命他做了四川省提督学政。

罗典督学四川,到川北的阆中县巡查,其时阆中县秀才的考试刚刚结束不久,因县令郭兴宇贪赃枉法,舞弊犯科,致使生童不满,而聚集到县衙门请愿,要求县令作答。这郭县令自仗有知府大人撑腰,根本就不把这些生童的要求放在眼里。以生童违反礼制、聚众闹事为名,而逮捕了为首的数人。

如此更是激起了生童的愤怒,他们作了状纸,一同将郭县令告到保宁府。但保宁知府乃郭知县恩师,更是袒护,又派了兵丁将这“闹事”的百十个生童统统地捕拿关押。造成“生童聚讼”一案。罗典巡查到此,早有生童大白天地打了灯笼,背了箢箕,挡了罗典的大驾,罗典接了状纸,见诉状写得明明白白。原来该县生童邓大质,质本低劣,不学无术,但却家财万贯,以银子贿于郭兴,求郭兴从中周旋。郭兴自受了邓家大把白花花的银子以后,暗中买通学政与主考,先是将试卷的内容透露给邓大质。但邓大质确实蠢到了极处,郭兴透露了试题,但他仍是无法作答,一点不能,郭兴无法,改用了移花接木之术,将生童李灵的答卷,署了邓大质之名,如此邓大质中了秀才,而李灵呢却是十年寒窗而名落孙山。这李灵,本来已是十分的不幸运了,参加童子试已有三届,如今已年届三十,前两届参加考试不是打摆子就是拉肚子总是一入考场就驳驳扎扎地而一点不能发挥,这届考试,自以为发挥良好,却亦是未中,也就有些疑惑不解。

却说这邓大质,虽说不学无术,然而牛皮大话却吹得山响。中了秀才也就天天与官吏们侃大山,无意泄露了机密,这岂不把李灵气了个半死!自己辛辛苦苦,磨穿了砚池,磨破了衣肘得来的这个功名,竟然被人“盗”了。于是带了家人及朋友找到郭县令。请求评理。他不清楚,原来这一切实乃郭县令安排。李灵的评理,岂是有理可评?郭县令就以妨碍公务、聚众闹事为由而将李灵抓了。过了几次堂,大刑伺候了几次,却终难让李灵屈服。见李灵如此,那些童生也就纷纷为李灵打抱不平,状告到保宁府,又还是同样的结果。

罗典看到了状纸,调了几个童生询问了一些情况,他只觉得全身发热,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大胆啊,真是大胆!”他一手拍打桌子,一边喃喃自语。

罗典受理了童生的状纸,来到县衙。听说督学罗大人到访,郭兴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局促而又不安。他不清楚罗典大人的到来,到底是为何事,是否与童生闹事一案有关呢?但他还是十分客气地接待了罗典。

“大人驾临敝县,乃敝县士子之福也。下官才疏学浅领导无方,致使大人车驾受阻,有惊大人否?”

见罗脸色极是难看,郭县令清楚来者不善,于是先发制人,貌甚谦恭,恭维罗典,实在是推责于童生。罗典也并不动声色,只是将众童生的状纸,拍于案上,叫县令自己去看,也不多言,就起身离去,这种无声的警告与训斥,却终让郭县令惶惶而不可终日。

数日过去,罗典传令下来,令郭兴与知府立即释放被捕的童生,决定不日重考。知府本来是不想释放这些被捕的童生的,因为他清楚释放了这些童生,也就是宣告了自己的失败,也就是暴露了郭兴的劣迹。于是他一面派了镇守的将军带兵包围了罗典的住宅,扬言罗典受了童生所惑,扰乱了保宁的秩序。但罗典并不为之所惧,他清楚,正义毕竟是战胜邪恶的。

于是义正词严,大义陈词于天下,竟是说得知府并无半言可以为对。见硬的不行,知府也就一改常态,备了厚礼,深夜入宅,拜见罗典,甚至自称学生。但罗典并不买账,因为语不投机,知府竟是讨了没趣。见罗典软硬不吃,派兵包围,丝毫不能动其心,厚礼相赠而不能摇其志,也就无法,只得依照罗典的意思,将所押童生统统释放。但知府并不于此罢手,释放了童生以后,连夜快马,星夜兼程赶到总督府,向总督大人诉说了一切,并且断言“保宁不宁矣!”请求总督大人出面,制止罗典的翻案行动。好就好在这总督大人乃是一个十分明白之人,他对罗典的为人与才干,十分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