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19753000000087

第87章 王文清再任山长 吕太守捐出俸薪(1)

话说杨锡绂受命做了湖南巡抚,踌躇满志,他本想像蒋薄一般,在湖南这块福地上大显一回身手,干出些政绩来。所以,他一上任,对岳麓书院十分重视,带着群僚,巡视了书院,又是三顾茅庐,力请好友房逢年出山而做了岳麓书院山长,如此打点,该是水到渠成,丰功伟业,可谓垂手可得了。

然而,他的运气比起前任的蒋薄来,似乎要差得多了。蒋薄做巡抚之时,治内清平,国泰民安,一派太平盛世景象。但这一切,到了他杨锡绂的手里,好像都在变化,好像煮熟了的鸭子,真的要飞走了一般。平静美丽的湘江,竟变得像条孽龙了,变得粗暴不驯了。年年春汛,洪水滔天,几可覆舟,而且这洪水一涨,便是十天半月不退,学子儒生终难渡江而登山。如此十天半月的缺课,岂不是等于书院形同虚设了。房逢年一天一次报告,一天一次的告急,几乎把杨锡绂搅得焦头烂额了。站立江边,看浊浪排空,惊涛拍岸。杨锡绂垂头丧气地叹息着,面对湘江的粗暴,他束手无策。

杨锡绂依幕僚之计,请了许多的道士,在巡抚衙门扎坛打起醮来,又聘了大儒硕士作文祭拜了天地。然而,老天终究没有丝毫的面子,大雨就是不住,湘江之水依旧泛滥。如此数日,房逢年终于想了一策,他向杨锡绂提了个建议:“中丞,有办法了!”

听房逢年有了办法,正在绝望中徘徊的杨锡绂,就好像一个落水垂危之人捞到了一根求生的稻草一般,顿时两眼发光,十分有了精神,“有办法啦?是何法子,快说出来听听。”

见杨锡绂急得如此模样,房逢年也顾不得斯文了,放连珠炮似的说出了自己的办法来:“中丞何不拨出库银,于河东建一书院?如此一来,春汛江水暴涨,学子可入河东书院,秋季落水,再登岳麓又有何不可耶!”

听房逢年说完,杨锡绂先是十分激动,不禁击掌高呼:“是啊,真是个好办法,如此春秋不误也!”

高呼以后,不禁又犯起愁来,“新建一座书院”他煞了煞眉头,反剪着双手在房内踱起步来。

“新建一座书院,新建一座书院……”

他反复地叨唠着: ’

“新建……拨库银……谈何容易!”他想了想,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雨帘,听院内雨打芭蕉之声,又十分茫然了。

“中丞,颇感为难乎?”

见杨锡绂先是激动,继而忧郁,继而来回踱步,寂然无语,房逢年看透了老友的心,于是他苦笑。

“学生该死,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为难中丞了!”房逢年苦笑后,连加赔起不是来。

“山长不必自责,山长何罪之有,只可恼这天,好像与老夫作对也,山长所提之议,虽是有些麻烦,可毕竟比修桥要容易、简单也。”

“看来年年如此,终究只可依山长之法耳。”

杨锡绂没有报奏朝廷。因为他清楚,如果报奏朝廷,请求拨出库银,重建一座书院,朝廷是坚决不会同意的。他拨了库银,不久即在河东建起了书院,取了当年张浚所建城南书院之名而名之。自从建了城南书院,春汛来潮,学子儒生,用不着渡江登山,倒是十分方便了。只是这城南书院,地处繁华之处,这些年轻的学子,岂有不爱热闹的?在这城南书院度过了几个春秋,竟是乐不思蜀了。

本来依房逢年当时的设想,秋季到了,湘江落水,就得重返岳麓书院。然而,这些学子儒生,看惯了繁华,一想到岳麓山的静谧,想到那斑驳的月影,茂密的林阴,想到那夜莺凄厉的长鸣,不竟产生出许多的恐怖来。就是房逢年本人,也见惯了花红酒绿,流光溢彩,而不再愿意“寂寞寒窗空守寡”了。岳麓书院没有了学子,整日里孤孤寂寂,没有了弦歌之声,没有了灵性,不久即是草长莺飞,门可罗雀。

岳麓书院如此的败迹,终于引起了长沙士子的不满,好端.端的千年学府,悠悠庭院,却落了个如此的结局,变得如此的凋零败落,到底是谁的过错耶?于是他们纷纷撰文,上书长沙郡府,湖南巡抚,更有人上书总督,上书朝廷。其时一个唤做吕南村的大儒,刚调来长沙郡做太守,他一上任,接读了长沙士子的呈文,倾听了士人的诉说,不敢怠慢。安顿好自己的眷属,即带了侍从渡江登山而来。

却说吕太守带了侍从,并不敢兴师动众,渡江登临了岳麓山,踏着那幽光可鉴的石级,听流水潺潺、鸟语叽叽,吕南村真是有些陶醉。

吕南村登山之时,正是盛夏,七月流火,正荼毒着大地,就好像炙烤着这世间的一切。然而当他登上此山,身临此境,就好像换了人间一般,满头大汗顿时消失。他只觉得有一股股的凉风,挟着清香,带着浓酽,扑鼻而来,整个人/『b就像剥落了一层壳儿,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凉爽。远处一声声“知了”的闷叫,偶尔随风传了过来,此刻真好似一声声的催眠曲了。“此中有真意矣。”他很是得意地说:“人生得此佳境,或游或读,可以知足矣!”

“吕大人,真是神仙一般人物,眼光端的不同凡品。”

见吕南村很是兴奋,大赞岳麓风光,侍从也无不奉承,讨好起来:“当年秦始皇登临此山,见了此景,还以为自己真的成神仙也!”

见侍从说到秦始皇,吕太守登时驻足睁大了眼睛,“秦始皇?秦始皇亦登临过此山?”他好像不相信侍从所说的一般。

“是啊,秦始皇当年泗水捞鼎失败后,心情可谓坏透了。

群臣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心,于是请他登临南岳,当时正是深秋,麓山的枫叶红了,远远的望去,就好似一座火山,那秦始皇望见,很是惊奇,于是问了群臣:“远处一片火红,该是何物?”

“群臣见问,竟是瞠目结舌,这些臣子,又有几人见过如此景物,有几个臣子竟搬出了火焰山来:。启禀万:岁,远处…片火红,莫非乃传说之火焰山乎?”

火焰山乃仙境,万岁见着仙境?秦始皇是最迷信神仙的。

他曾多次烧汞炼丹,以求成仙作佛。据说见着仙境,岂不是心情大快?竟是避了南岳,率了群臣,沿湘江而下,一路浩浩荡荡,黄云蔽日,直奔这“火焰山”仙境而来。沿了此道亦听流水鸟语,更兼红叶飞舞,有如彩蝶,真是把这位人间帝王,激动得热血沸腾矣!

侍从一气说完这个传说,却把吕太守听得如痴如醉。只是他终究没有秦始皇的运气,那满山的枫叶,早就被无数次的战火烧了个精光,展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座传说的火焰山,而是满眼清秀的绿了。

“可惜那火焰山没了,要不,看看那满山的红叶,看看那红叶彩蝶一般的飞舞,该是何等的壮观!”侍从无不充满遗憾地说。吕太守笑了笑,看着侍从不无失意的样子,也不无遗憾地说道:

“可惜,可惜的事儿多矣!千年书院,毁于一旦,还不可惜欤?”

吕太守想到长沙士子的上书,见此冷冷清清不无寂寞,很是心忧地说道,侍从终究不知此刻吕太守的心情,“醉翁之意,岂在山水之间也”。

一路谈笑而上,早到书院,抬首仰瞻宋真宗手迹“岳麓书院”四个大字,虽亦流金溢彩,光芒四射,却好似一个穿了锦衣的孤寡老人,在寒冷的深山里孤立一般。它是那么的高贵,雅典,又是那么的孤单无奈啊。他静静地呆立着,他只觉得他的眼前一片茫然,“是啊!说它没有生命力么?数百年啦,一次又一次战火的摧残与洗礼,一次5L一次的夷为废墟,化为灰烬,然而它倒下了么?灰飞烟灭了么?没有,没有啊!它顽强地活了下来。如今已不再有兵革战火,更是有人百般地呵护,然而却是如此的冷寂,如此的死气沉沉,这不比轰轰烈烈的扼杀更为残忍么?”他呆立了一回,又站到头门的石地方上,放目向远处眺望了一会,却自言自语起来:“不对呀,怎会如此?朱文公怎么会如此糊涂?”

一边地自言自语,却一边不停地摇头晃脑,似乎着了魔一般。从石地方上下来,反剪双手踱了几步,却又重登,如此往复数次,侍从见太守如此,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大人,你……你这是……?”

吕太守见侍从笑着问了起来,忙止步,乃正色而言:“是啊,我好像觉得这……这朝向有些问题,只是……”

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见太守正色,十分的严肃,侍从清楚,吕大人并没有着魔,于是不敢嬉笑,亦是严肃起来,只见吕大人欲言又止,而终不解其意。

“大人,刚才所言,又是朝向,又是文公的,却是如何?”

侍从见吕太守,欲说又止,很是有些纳闷,于是讷讷而问,一双迷惑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吕南村。

“是啊,据老夫观察,这书院的朝向……来来来,你过来看看。”

他把侍从拉了上来,亦站到石地方上,他用手指着:“看,朝此向看去,如何?此如人的脸面也,把人的嘴移到右耳之旁了,岂复成人面乎?”

侍从顺着他的指向,望了去,很认真地看了看,居然也看出一个名堂来了。于是不住地点头:“是啊,怎能如此呀,俗话讲,宁可青龙高千尺,不可白虎高半分!”

“是啊,如此白虎高昂千尺,此乃书院灾祸败迹之源也……据说,书院所建,乃按当年朱文公所设计图纸,难道朱文公亦是糊涂矣。”吕太守一脸的迷茫,一脸的疑惑了。

离开头门,带了满脸的狐疑,他查看了书院的每个角落,长期的冷落,已是灰尘满覆,蛛丝儿结满了雕梁,侍从找了几把扫帚,一路地查看,却是一路地打扫,直待暮霭降临,玉兔东升,才忧郁离山而去。回到府里,满脑子皆是书院的冷清、败迹,他有些寝食难安了。

却说房逢年,一日正与学子儒生同游,突然接报,说吕太守造访,却把房逢年惊得目瞪口呆了。自从他入主城南书院,这吕太守就一直没有造访过,而今天突然造访,到底是何意思呢?接报就匆匆赶到山斋,吕太守已是端坐山斋了。

“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恭请恕罪!”房逢年见到吕南村,老远就赔起不是来。他一面赔不是,一面却要行大礼参见。吕南村慌忙起身,以手搀扶:“先生言重,先生请坐!”

入了山斋,分宾主坐定,早有学子捧了仙茶,吕南村接了轻轻地喝了一口,接着又干咳了两声,并不客套,就直奔主题,房逢年正在揣摸太守来意,却听吕南村说:“本郡首今日造访,实为岳麓书院之事耳,书院的荒芜、败落,先生难辞其责也。”

吕南村出言,一矢中的,却让房逢年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我皆儒生也,一座数百年的学府,如此凋零,于心何忍呀?本郡日前已是查看了,本郡看了颇觉心酸,颇觉心碎,先生亦有同感否?”

听太守大人所言,房逢年的心紧缩着,是啊!对岳麓书院而言,他实在是个罪人呀,他愧对张拭,愧对朱熹,他愧对书院的列祖列宗!但又无可奈何!他红着脸,很是尴尬地笑了笑,一张老脸,竟是充满了无限的愧意。

“本郡今日造访,很想听先生意见,先生,计将安出,愿先生不做萧何也,成者萧何,败亦萧何焉!”吕南村说毕,却把目光紧盯着房逢年,两束目光,却似两把利剑,直逼房逢年肺腑,把房逢年逼得透不过气来。

“大人所言,小儒亦曾想,只是,这些学子,终究见惯了繁华,难以收其心矣。”

“先生,此言错矣,先生将城南大门关了重登岳麓,岂不大吉!”

房逢年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人所言,谈何容易,城南乃巡抚杨大人心血所凝也,承杨大人知遇之恩,小儒岂敢有叛,小儒虽是乏才,然而这个义字,终究还是认得的”。

房逢年冷笑着说。

“大人情系岳麓,何不像杨大人一般,拨些库银,另聘大儒,而重振之?”

听房逢年口气,让他重返岳麓,是没有多少希望了,吕南村很是失望,继而又有些气愤,见房逢年搬出杨锡绂来,那一脸得意之容,几乎让吕南村气炸了。

“‘聘大儒,而重振之!’这岂不是欲与岳麓分庭抗礼之意了。”

已是没有续谈的必要了,吕南村很是愤慨,离开了山斋,一路回来,却是一身的烦闷。“大儒?哼,什么狗屁大儒!

分明就是阿谀奉承之辈,拍马逢迎之徒耳”。

“说认得个‘义’!义者何也?”

吕南村十分烦闷,却是一路大骂起房逢年来。回到府内,来到书房,终究却有些坐立不安,杨锡绂他确实不敢开罪啊!

正是吕南村百般无奈之际,却有家人传报,“禀大人,九溪先生来访。”听过家人禀报,吕南村那绝望的目光,顿时鲜活起来,“快快有请,快快有请。”很快传出话来。

却说这九溪先生,乃王文清也,字廷鉴,湖南宁乡人,进士出身,曾官内阁中书舍人、宗人府主事等,告老回籍,其时正应吕南村之约而撰修长沙郡志。

“真乃天意所为也!”见到王文清,吕南村好像换过了个人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

“老弟近日烦闷至极,无聊至极矣,正想趋庭登门讨教,廷鉴兄却是大驾光临了,岂不是天意作美,又是如何耶?”

吕南村惊呼着迎了出来,携了王文清的手,同登客厅,坐定,命家人献茶。王文清抬头看了看吕南村,见其脸有倦意,于是心中大惊,乃启齿相问:“大人,近日有何苦恼也?怎的却憔悴成这般模样?”

见王文清问及,吕南村苦笑着:“一言难尽也,老弟正想趋庭讨教老兄耶!岳麓书院之事,廷鉴兄有所略闻乎?”

“老朽闭门修志,凡事目不旁视,耳不杂闻也,书院之事,不是有房逢年先生打点经略乎?”

“房逢年先生打点经略,嘿嘿!”

听了王文清之言,吕南村不禁冷笑起来。

“房逢年早就不再愿意‘寂寞寒窗’啦,他打点经略!

早被他所败,败得难见天日了!”

听吕南村所说,王文清几乎大吃了一惊,他瞪着大眼,却是怔怔地盯着吕南村,好像根本不敢相信吕南村所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