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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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遁山穴而忧天下 究学术以惠黎元(1)

话说王夫之自清兵入关开始,为了民族的复兴而奔走呼号于天地之间,已近十年,本想以此唤醒民心,一致以民族大义为重而抗清复明。但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终于成了泡影,新建的南明小朝廷不思建树,一味地追求享乐,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而大寒天下民众之心。那一点点很微很弱的抗清复明火星,终于没有形成燎原之势。何腾蛟的战败而亡,瞿式耜身死沙场,严起恒挟了桂王败走梧州。从绝望中走出的王夫之,悲痛欲绝,欲哭无泪,他续作了《悲愤诗》一百韵以后,却又十分地迷茫了。从今往后,何去何从耶?他谢绝了方以智诚心劝他出家做和尚的好意,因为他害怕寂寞,他与佛道格格不入。然而,天下之大,却确实没有了他王夫之容身之所。清兵到处的追捕与通缉,县令尹长明对他的恨之入骨,他真正体验到了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见的人生苦悲。

却说这尹长明,乃王夫之同乡,自幼读儒经,因羡慕王夫之学问,却又不能像王夫之一样修身齐家,像王夫之一样发奋刻苦。因此由羡慕而产生嫉妒,数次参加明王朝的科举,却终囚为宗师对其文章判了“利欲心太重”而败北。但他却太热衷仕途了,立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志。清兵攻开衡阳,他弃了民族大节于不顾,倾家产而犒劳清兵,因此做了衡阳县令。

是时王夫之、管嗣裘准备募勇,举旗反清,为奸细密报,起事尚未行动,却受到了尹长明的镇压。他本想,一举歼灭王夫之、管嗣裘,并以此向朝廷邀功请赏,无奈带兵围了“忠义堂”后,却没有见着王夫之、管嗣裘的踪影,只是抓了几个并不十分重要的“士兵”。邀功请赏的美梦,自然破碎,倒是惹了一身麻烦。王夫之成了朝廷的重点钦犯。除了全国通缉之外,更令尹长明着力捕拿。上司一天一个命令,就像套在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一般,越念越紧,并以他县令一职作为胁挟。尹长明确实不想放弃这个七品的县令了。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然而尹长明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清楚要封妻荫子,要光宗耀祖,县令这个阶梯是十分重要的,同王夫之这个筹码一样。所以他不惜一切,密切地注视着王夫之的动向,只要有王夫之踏进了衡阳一步的消息,他就会像猎犬一样,耳朵顿竖,神精高度地紧张起来,不管是风雨霜雪,酷暑炎日,也不管是白天黑夜,他准会毫不犹豫,亲自带兵围剿,如临大敌。

对尹长明的如此作为,民众极为反感,认为尹长明利欲熏心,做事太绝。有几个年轻的学子,想了主意,要捉弄一番尹长明。这些年轻的学子,对王夫之的为人,似乎不太崇尚,认为他太迂,脑筋总转不过弯子。但对于王夫之的学问,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甚至奉为师长。其中有一个叫刘通的人,脑瓜子极是灵活,他知道只要有王夫之的消息,尹长明总会亲自带兵前往,于是心生一计,借此来整一整这个尹长明。他约了几个契友同窗,在王夫之的“续梦庵”附近,挖了个很深很大的坑。又在坑里倒满人畜粪尿,又在上面铺了些茅草,然后打发同窗深夜到县衙门报案,而他自己却装成王夫之的模样,孤灯端坐于案前。是夜正值大雪纷飞,大坑上的茅草,一会儿就被积雪覆盖,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在接到“王夫之”已潜回续梦庵的消息后,尹长明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翻身起床,紧急召集了兵勇,由报案者带路,偷偷地赶了过来。见续梦庵孤灯摇曳,“王夫之”修长的身影时隐时现。

透过那薄薄的窗纸,尹长明白以为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想入非非,捉拿了王夫之他尹长明可是当朝的大红人啦,加官晋爵,封妻荫子,追赠三代,他甚至崇拜起那个牛鼻子老道来了。

牛鼻子老道认为他的父亲尹大有大富大贵之相,捉了王夫之岂不是大功告成,虽然做不了一品二品大员,三品四品的地方政要是十拿九稳的。“做官莫嫌小,碰了大官不得了”这可是千古真理。他作县令,加上他这个县令不是科班出身,来路并不十分光彩,就更没有地位,因此他确实急需立功,或许能被上司所倚重。他作了如是这样的想法,见了“王夫之”几乎心要跳了出来,策马而去,竟忘了择路,只听扑的一声,栽倒于粪坑之内,匆匆地爬了起来,顾不得浑身的污秽与颤粟,只是高喊:“快,包围,别让逃啦!”

听到喊声,借了雪光,清兵围了开来。室内的“王夫之”听到喊声,早已灭灯,开门溜了。当清兵推开庵门,点了灯,哪里还有“王夫之”的影迹。于是翻箱倒柜地掘地三尺,只是不见。尹长明可真是又气又急,眼见到口的肥肉竟是掉了,到手的好运竟是逃了,自己倒浸了一身污粪,冻得打摆子一般颤抖。追了数里并无踪迹,尹长明只好自认倒楣,他亲眼看到的“王夫之”又从他的眼底下溜了,报案人的悬赏,却是一文也不少的要了去。因为受了如此的风寒,尹长明得了一场大病,几乎病得死去活来,如此冤枉银子也费了不少,却终究只是见到“王夫之”而没有逮到他。

尹长明终于没逮捕到王夫之而不能实现自己封妻荫子的梦想,却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但清廷对于王夫之的追捕丝毫没有放松,尹长明充军去了海南,衡阳依然是清廷拘捕王夫之的主战场。他无法再回到衡阳,颠簸于永州、桂林的荒山野岭之间,在蛇爬遍地瘴疠流行的环境里过活。他没有放弃抗清,充满求生的希望,因为生活的折磨,体质愈加虚弱,终于有一天,他因为瘴疠所染,而昏厥于那山沟水涯。

且说这瑶寨农事早罢,男男女女都各自骑着马,背着土枪,向那山巅水涯去做打猎的营生。一天,一群青年一溜烟上了东山,到得东坡上,各自跳下马来,牵着猎,东寻西觅,见那潮湿的地上都是狼脚印子,赶了一阵来到山坡下,见躺着一个汉子。瑶人首领见了,先是大吃一惊,执手把了一脉,见尚有一丝活气,随即取了系带的解瘴之药,让其服了,并以水充饥,以装猎物的网袋将其裹了置于马背,驮回了瑶洞。

经瑶人的细心调料,昏睡了数日的王夫之终于从死神的手里捡回一条性命。当他十分疲惫地睁开双眼的时候,立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瑶家女子。说这女子么,髻儿高高的,鬓儿低低的,压在那粉颈子上面,越显得黑白分明,两道弯弯的蛾眉,眉梢儿斜侵在云鬓里,两颊胭脂,血里透红,那一点朱唇格外动人。

那美人见他默默地向自己打量,一寸芳心,不觉一阵跳动,忙把手绢儿按住了朱唇,静悄悄地站在一旁看他。只见王夫之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青白,嘴里仍不住地哼哼,勉强挣扎坐了起来。

姑娘启动朱唇说话了:“先生,您受伤了,俺爹把您从荒山野外背回来,叫我看护您”。说完递了一碗参水送到夫之手里。并说:“俺娘看您饿得难受,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这是爹从铺子里买来的上好人参,这一碗喝下去,力保您身子会好起来。”

王夫之接过碗,咕咙咕咙地喝下去,递过碗来,口里喃喃地道:“多谢姑娘。”说完又双眼紧闭躺下身子。

且说王夫之经瑶人的精心照料,使他很快地适应这里的一切,瑶人的粗犷、豪放,瑶人的纯朴、勤俭,以及他们的大碗地喝酒,大块地吃肉,无拘无束的谈笑,毫无心计的坦诚,让他感到亲切,感到温暖。自从瞿式耜战死沙场,肇庆永历王朝覆灭,王夫之就没有过如此的际遇。他终于换上了瑶人的服装,头上裹了一方丝巾,这样确实恰到好处。因清廷完全控制了中国的局势以后,有意将他旗人的一些习俗,强加到了汉人的身上。顺治皇帝接位的第八年,在全国颁了剃发的命令,要求全国民众都剃那个丑得让人见不得天尊的阴阳头,而且下诏“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谁要是留发,视为抗旨,要一律斩首。王夫之誓不奉命,就有些鹤立鸡群,如此丝巾一裹便无法分辨了。他改了姓名,隐瞒了自己的身世,改姓了武,取了个瑶味十足的名字,唤做瑶之。

却说这武瑶之住进瑶寨,却深得瑶族首领的器重,因他静白文弱,天生一段风流,首领虽然对他的身世没有多加怀疑,却总觉得他有些来历,与之交谈,见谈吐之间流溢一种儒雅之气,更加敬重。自从朱熹做了湖南安抚史,召瑶、苗等少数民族首领至岳麓山的谕苗台进行儒理的教化开始,瑶族对于这儒理之学十分重视,他们于寨内建了朱熹的专祠,祭祀朱熹,也开设了蒙馆,传授朱熹理学的一些东西。见这武瑶之于儒理之间,很是精通,就让其设坛讲学。王夫之本来是极不愿意出此“风头”的,他清楚他目前的处境,只要能保全性命也就足矣,除此更无他求。没有想到首领的慧眼,却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人才”。见首领的诚意,见瑶人的坦诚,他竟是把胆子放到了十足的大,不仅对瑶族的生徒讲授了自己的学术,而且在此开始研究起《易经》,撰写起《周易外传》来。

经历了明亡的苦难,经历了生与死的洗礼,他渐渐地发现朱、张理学存在着一些不太合理的成分。朱熹的“理”,仅仅只是一种幻想的境界,一种精神的安慰。他没有像王守仁一样去“格物穷理”。但他在近十年的奔走呼号之中,特别是与方以智的接触切磋与磨砺,更是发现以理为世界本源的纰漏。他批评朱熹以理为世界本源的学说“近于释氏未尽之言”,而他对于释老的理论更是提出了尖锐的批判。他指责“释氏以真空为如来藏,谓大虚之中本一物”,是“徒有妄想以惑世诬民而已”。在对朱熹理学提出了尖锐批评的同时,对陆、王心学的批评更是尖锐,认为陆、王心学“脑入佛者”与释氏无异。

在批判了程、朱、陆、王后,他接受了方以智的“气”的观点,而且在“气”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诚”字。他说:“说到一个‘诚’字,是极顶字,更无一字可以代释,更无一语可以反形。……尽天地只是个诚,尽圣贤学术只是个思诚”,他认为“尽宇宙天地的天道,尽圣贤学问的人道,归结到底是一个“诚”或“思诚”,他把“诚”表示为天地万物、天道人道的实有性,“诚世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若夫水之固润固下,火之固炎固上也。无所待而然,无不然者以相杂,尽其所可致,而莫之能御也,”他以水、火为例,说明水具有“润下”的本性,火具有“炎上”的本性,不是有所待而然的,而是固有的,本质的,是其实有的。王夫之的以“诚”为世界本源,第一次在中国的哲学史上提出了世界本源“唯物”性,较朱熹的“理”学,陆、王的“心”学更是不同凡响。他更是把“诚”与“气”合而为一,认为宇宙的构成是由“诚”、“气”合而为之。“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蹚缊,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蹚绵而健顺章,诚也。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诚者,则天之道也。

二气之远行,健诚乎健,而顺诚乎顺;五行之变化,生诚乎生,而成诚乎成。终古而如一,诚以为日新也,万有而不穷,诚以为富有也。”他认为天道阳气刚健,阴气柔顺,阴阳二气蹚缊变化。刚健和柔顺的属性,便彰显出来,积久成大,而成宇宙。阴阳五行的变化,而化生万物,这就是“诚”。

体认诚而不舍,便是诚之者的人道。“人者,生也,生者,有也。有者,诚也。”人是有生命的存在,生命的存在,就是实有,实有就是诚。人以其诚的道而体贴天道之诚,便是天、人之道的共性,程、朱的理学能够为人道提供恰到好处的理论依据,陆、王心学对于人道的解释,亦是同程、朱理学一样,但他们对于宇宙的成因,却终究牵强附会,而没有实质性的说服力,归根到底陷入了释氏的纯精神的泥潭。他综合中国历代以来王充、张载、方以智唯物的观点,结合自己对天体宇宙的认识,对于人道的认识,更是把“唯物”的思想阐发得淋漓尽致。他把自己的观点在瑶乡进行了传播,在水州I兴宁山的僧寺里讲学。因这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又一次被清王朝确立,而牢固不破,所以王夫之的讲学,并没有引起零陵兴宁山之间士子学人足够的重视,他们甚至认为这个“武先生”有点近乎癫狂,就好像当年的“哥白尼”被确认为疯子一样。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相信他的这种叛逆,这种对程朱、陆、王的叛逆,正是真理之所在,是真理终究足颠扑不灭的,就好像泥沙里的金子,只要是金子,终究是要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