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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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辩中和二儒究道 听大论万马干池(1)

话说朱熹自八月中旬从福建崇安启程,一路逢山过山,遇水藉舟,虽中途多难,几遭敌手,几经病魔,几欲丧生,却始终没有退却,没有动摇访问张栻的决心。老天有眼,虽数遇险境,终化险为夷。九月初抵潭州,受到张拭的热烈欢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张栻偕了长沙名儒及岳麓众多弟子,数十里外逢迎。

却说朱熹在经历了数千里长途跋涉,经受了生与死的磨炼后,容颜已变得憔悴多皱,两颊枯瘦,颧骨凸突,这与在福建刚出发时那凝神格物、苦求学问的英雄书生简直判若两人,张栻简直认不出来了!二儒相见,悲喜交集,见朱熹一身病态,一脸倦容,听范、林二生诉说,张栻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继而又无地自容。“愚兄何幸,承蒙贤弟如此见爱,实乃惭愧。”

“贤兄过谦,贤兄名质甚敏,学问甚正,深得五峰真传,何可量也,愚弟冒昧造访,实为‘中和’二字而来,亦祈贤兄赐教”。

朱熹并无多少客套,直奔主题,说了这次数千里造访的目的,仅仅就是为“中和”:二字。二儒策马并肩慢步入城,早有太守率了群僚迎接。二儒下马,参见太守,行了大礼,客套一番,执意让太守队伍前行。太守无奈,自己身为朝廷命官,且为一方诸侯,王命在身,不得有负圣上,只好领了群僚做前部,朱、张二儒骑了马紧跟太守轿子,缓缓而行。

且说古镇长沙,自从得了朱熹造访张栻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在翘首盼望,这位当朝学术界风云的人物到底风采如何?市民一直在推测、揣摸。所以当朱熹出现在长沙街头,古镇长沙几乎万人空巷,街道两旁挤得爆满,要不是兵勇出面维护秩序,朱、张二人的坐骑几乎半步难行。市民拥挤着,欢呼着,看到市民如此地看重自己,朱熹真是激动不已。在他的心目中,湖南偏僻,习俗戾恶,俗有楚蛮之谓,而见今日如此推崇儒道,也就大叹书院教化之功,他不断作揖以示谢意。入了太守府,住进迎宾楼。

且看这座楼,玲珑古雅,四面雕栏画板,或山水人物,或花卉虫鱼,各种花草,都是名手雕镂,五彩镶金嵌宝的。

两旁阁内盛放着古金石文字,宋版书数千卷,还有秦汉时的宝鼎祭器,诸般玉璧,唐宋以来的书法名画,宫州、定州、宣城的瓷器,端溪的砚,灵璧的大理石等等,此外还有文琴武剑壁上悬,名花盆景桌上摆,至于梳妆具,更是精美绝伦。

当晚太守备了宴,为朱熹接风洗尘,席间把酒,潭州名儒一一引见,济济一堂,朱熹不禁大加感叹。宴请已毕,张栻引朱熹入厢房休息。

第二天清晨,秋高气爽,鸿雁排空。朱熹在张栻及诸儒的陪同下,渡湘江,登岳麓,品白鹤泉,听蟒蛇洞传说,观麓山红叶,沿着当年秦始皇登山的路径拾级而上。时值深秋,然道边小溪潺潺作响,“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该是如何一种幽静而又充满生机的意境!山巅远眺,景色似绘,真是一幅极佳的江山画图。只是朱熹乃一代理学大师,并没有李白、杜甫等文豪的浪漫,面对如此良辰美景,只是点头赞叹而已。入了书院,参拜了至圣孔子画像,又一一拜了七十二贤人,见书院雕梁画栋,红墙黄瓦,很是壮观,丝毫看不山曾经战火焚烧的痕迹,不禁为刘珙的崇儒敬业所感动。见真宗御笔所赐“岳麓书院”金光闪烁,他不禁浮想联翩。他想当年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弦歌不绝,唱响山巅,阔袍长袖,济济一堂,该是如何的云蒸霞蔚。他也想当年的周式,在得到真宗的赏赐之后,该是何等的荣耀,衣锦归来,古镇长沙又该是何等轰动。于是赞扬说:“湖南,一个偏僻的地方,短短数十年竟是如此风流,人才辈出,不能说不是书院的教化之功也!”

日月如梭,来潭已有数日,经细心调养,旅途的劳碌已是荡然无存,旅途的创伤也都已愈合。此刻的朱熹,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了。一天,在张栻及诸儒陪伴下驾一叶扁舟,藉一壶浊酒,举杯吊屈原,俯首低诉:维:乾道三年吉月吉日后学朱熹虔备太牢时鲜酒脯不腆之仪,至祭於故楚三闾大夫先贤屈子神位前而文日:伏惟屈子,颛顼裔人,学富五车,质朴忠纯,尧舜之耿介,蕙苣之维纫。居大夫之位,而修明清之身。图谋国事,克尽能忠,执掌内政,昼夜为寅,举贤而授能,法度而墨绳。

应对诸侯,有间游刃,荫庇朝野,惠及万民,显赫威仪,誉满国中,楚之国运,如日中兴,四夷咸服,诸侯景从。合纵约缔,举足轻重,强秦不敢南下而牧马,悍卒不敢弯弓而报怨,君臣尚义,其乐融融。

呜呼屈子,始终克忠,才高人妒,过洁世嫌,庸者尽显阿谀之能,智者亦遭莫须罪名,深痛顷襄之昏黯,更恨子兰之悲怜。哀时不当,君臣义断,宗庙难保,国之不容,乃逐郊野,远离都郢,瞻前而顾后,痛哭而失声,呜呼,天之亡楚,其奈何痛?揽茹蕙以掩涕,沾之襟之浪浪。

呜呼屈子,阶下囚人,孤单忧悒,难掩愁容。徘徊南郢之邑,彳亍沅湘之间,哀愁而赋《离骚》,悲愤乃作《天问》,教化而作《九歌》,祭《国殇》而《哀郢》,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自子远逐,国运不幸,子兰作乱于内,心窄难纳异已;强秦问鼎于外,刀剑荼毒生民。宗庙已毁,再生何容?顷襄无辜,汩江有幸,楚国无辜,沅湘有幸矣!

熹乃不才,三尺微命,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格物问理,徒有虚名,书文不能安国,孱弱难操吴兵,身负靖康之耻,难赴黄龙之宴,国运舛途,颠卜难明。金贼问鼎北关,秦佞作乱大内,半壁山河,难赋大漠沧凉,关山难越,不闻幽燕商声。君臣义薄,辅宰离心,支离破碎,何时一统?

朱熹有幸,上叨天命,问学湘楚,千里趋庭,自惭才疏学浅,儒研不精,欲兴儒于湖湘,传仁义于民众,心感力薄,弄斧班门,只图格物穷理,不计身后辱荣,仰瞻先贤,白愧汗颜,略备微仪,叩祷神前,灵祈有感,听我牒文,护我朱熹,佑我民众。伏惟尚飨。

却说朱熹读罢祭文,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靖康之耻,想到半壁江山,想到止遭金人荼毒的民众,想到自己的文弱与力竭,好像找到了屈原当年被流放的感觉,那忧悒,那愁离,那痛不欲生,那怒其不争的感觉,恍恍惚惚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伟岸的身影,一个伟大的灵魂,从汩罗江的中央冉冉升起,慢慢地向他走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住水…方”。这该是如何的一种境界耶,朱熹不竞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是啊,一个忧国忧民的灵魂,该有如何伟大的震撼力哉!

朱熹吊祭屈原完毕又回到橘子洲头,看麓山红遍,层林尽染,湘汀北去,百舸争流,禁不住思绪翻滚,感慨万千,即兴赋诗一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言白闽至潭的感受,极言知识更新的意境。随后,来到长沙临湘门街的城南书院住下。

且说城南书院是张栻随紫岩张浚家居时建于妙高峰南麓,张浚亲笔挥翰“城南书院”四字。这里波光盈盈的纳湖与泉水丁冬的琮争谷交辉,月榭云亭、雨舫山堂掩映于竹栎花树之间,常是三湘士子向往的问道之地。朱熹见此良景,感慨地说:“好一个佳处!”于是就静下心来,进行了为期两个月“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连床”的学问交流。

两儒首先就朝政问题进行了推心置腹的长谈。他俩之所以进行论辩,是同南宋的现实问题紧密联系的。谈及孝宗皇帝白继位以来,因金人入侵,军需浩繁,未能侍奉太上皇的尽情欢乐,而今南=IL通和,国家无事,便想竭尽孝心,以博太上皇的欢娱。因为太上皇后所居的德寿寓,地方湫隘,于是大兴工役,重新建筑,落成之后,碧瓦朱荭,洞房曲户,楼阁崔巍,亭榭深幽。正中有堂,名为香远堂,堂前有白石桥,日万岁桥。其石莹澈如玉,全用白石砌阶,翡翠嵌出各种花彩,系吴磷所进献。桥上筑有四面亭,用新疆白木造成,与桥一色。亭的四周都用水晶嵌缀起来,把五色的宝石最大的珍珠镶嵌在壁里,珠光宝气,耀目欲眩。下有水池十余亩,池中遍种千叶白莲,花开之际,清香四溢。远近十里皆闻,故取名“香远堂”。宫之两,有凌虚阁,人若上登,如入云际,可以俯瞰临安全境,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又有“翠寒堂”,雕梁画栋,真个是宏壮精巧,二者兼备;其正殿金碧辉煌,富丽异常,殿前以楠木为柱,柱上用赤金作龙,盘绕曲折,天矫如生,阶前备金狮一对,高约丈余,盘在柱上的四条金龙,镂空其中,内置沉香,烟气皆从口鼻鳞甲中喷出,行人往返其中,如置香海之中。止旦与令节,孝宗朝贺太上皇后,皆于此殿行礼。太上皇帝垂衣而坐,孝宗拜于阶下,雍容穆静,威仪严肃。

孝宗逢时遇节,承欢养志,无论春夏秋冬皆是如此。太上皇帝安富尊容,日长无事,便选色征歌,以娱老之计。太上皇有许多妃嫔侍奉,真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豪奢了。

太上皇娱乐之暇,又喜欢古书名画、钟鼎玉器,以及一些古玩锦绣之类,常命内侍到处搜寻。那些内侍奉了旨意,真是得了个肥美差使,便在临安繁华的街市建了高大房屋,开起了店铺来。在店门上,高悬“德寿宫书画古玩供奉所”。

由于军需浩繁,没有税要加税,没有粮的要征粮,百姓不服,就要拿去打屁股。有一个叫牛一贯的,以贩鸡卖为主,一日和一个朋友在酒楼喝酒,朋友问:“近日生意如何?”这牛一贯摇头道:“不行!不行!现在这个混账知府,棺材里伸手,死:要铜钱,连我贩几只鸡,也要加税!”所以征收租税极为繁苛,单是人丁税一项,每人三千五百吊,旁的捐税也可想而知了。那些市侩,千方百计为逃捐税,知其德寿宫供奉所是免税的,便去巴结内侍,厚加贿赂,竞将自己的店铺也挂起“德寿宫”招牌。征收租税的官员,见是皇上的供奉所,谁敢去收取捐税。此风一开,那些店家,争先效尤,和内侍串通,领取德寿宫旗匾,每块送黄金十两,临安街市面,“德寿宫”匾竟是满街悬挂。到了后来,连商人载货的船只也打上“德寿宫”三字的黄旗,方觉有些威风,耀武扬威在江河中往来,免受欺凌。甚至连临安街中装粪的船只,也挂了“德寿宫”的大黄旗,横冲直撞,别的船只一见皇上的船,立刻减速回避。御使汪应辰闻知此事,便大胆奏疏。

“哪有粪船也称供奉之理,这不是诬蔑皇上耶?”

孝宗览了此奏,面色不悦道:“事关当朝,卿何必如此认真!”

汪应辰顿首道:“太上圣德,遐迩称颂,今为供奉所一事,奸人从中利用,使民间不识真假,乱了朝政,岂不有累盛德?”

孝宗闻言,默然无语,拂袖而退。

此时朱熹在康南知军,上疏请孝宗正心术,立朝纲。孝宗怒道:

“朱熹敢指朕为亡国之主乎?拟加罪责。”

因此刘珙奏用朱熹的建议被赵昚日压住。朱熹认为赵昚的独断作风有增无减,加上他听信王琪之流“天下不患无财”的谬论,耗巨资修筑临安城。群臣进谏一概斥为“儒生之见,真不达时变”。朱熹认为“此则万忧之大者”。张栻也同朱熹一样深感在“隆兴议和”以来的葡安氛围下入朝难有作为,双双拒绝了陈俊卿和刘珙的荐举,不问朝政,不食朝禄。紧接着就《中庸》的“中和”及“仁:说”问题日夜舌战了一个月,引来了不少名流士子,竟把整个城南书院里里外外挤得密不透风了。众士子要求,在岳麓书院公开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