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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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定大位张枝主教兴 书院群贤骤趋(1)

话说张栻登坛开讲,把自己主讲岳麓书院的宗旨、意图,开宗明义,一股脑儿端了出来,摆上了岳麓书院这个神圣的理学祭坛,他的标新立异与严密的论证,让与会者心悦诚服。张栻登坛开讲以后,又简洁而准确地回答了学子的问题,湖湘论坛,顷刻间树起了一面崭新的旗帜,天下学子景仰项背,争相与游,从而使得岳麓书院再度名重天下,誉满神州。其时已是天下大儒的朱熹,正罢居故里,听了张栻的传说,不竟产生山许多的羡慕与神往,产生了千里出访拜晤张栻的念头。

两个月后,朱熹在弟子林择之、范伯的陪同下,历尽千辛万苦,自闽而潭,造访了张栻。

却说朱熹,字晦庵,号紫阳,福建崇安人也。其父朱松,字乔年,乃当朝大儒,授迪功郎。这朱家传到朱松之时,当年鼎食钟鸣之家已是式微,四壁萧然矣,只是世代业儒,积德五世,却是日渐见兴。朱松因为得罪了秦桧而被罢了京官,贬到福建做了一个小小的县尉。

却说这南宋从靖康元年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即位以来,小朝廷几乎都在逃跑和挨打中苟延残喘。建炎元年金兵三路大举南下,赵构逃往扬州;建炎二年逃到杭州;建炎三年七月,金兵再分四路南侵,势如破竹,赵构仓皇逃往明州。拨离速所部金军在这年十月用小船和筏渡江穷追孟太后。孟太后只得乘舟夜行,到天亮时赶到太和县;舟人景信造反,杨惟忠兵溃,孟后火散宫人一百六十名,周围护卫不足一百人,于是前往虔州,孟太后和番妃由农夫用小轿抬着而逃。

且说金兵追孟后未遂,有一支金兵从江西突入福建邵武,烧杀抢掠。赋闲五年的朱松刚在建州任职,听说赵构和孟太后仓皇逃走的消息,慌忙弃官携全家避往政和县,躲居在一寺庙里。后来浙中龚仪的叛兵又乘机烧杀抢掠,直下龙泉,朱松又仓促买舟沿松溪南下,避到尤溪县,将家小安顿在郑氏馆舍。

在闽中奇山秀水的环抱中,尤溪碧水如带,与奔腾而来的三溪水汇入壮阔的闽江。刚遭战乱洗劫的尤溪县,像一颗蒙尘发黄的暗珠遗落在尤溪两岸。这败落的山城,只有篱边不知国难之恨的菊花伴随着颓败老屋下的淡淡桂香,在瑟瑟的西风中开放。恰在这时,江西婺源南街朱氏故宅门前的古井,忽而有雾气升腾如白云,经久不散,忽然又紫气如虹,滚滚东来。

其时朱松正在尤溪,寄居在尤溪一个唤做郑安道的馆舍,其妻祝氏正身怀六甲,不久将产,所以他在听了这个紫气的传说后,禁不住心头暗喜。

“紫气盘旋,这岂不是帝王圣贤之兆?”他不断地徘徊,反复地唠叨,内心却是十分激动。他听先君朱森说过,当年他朱松降世之时,这古井亦有过白气涌冒,有如云烟,他联系自己的身世和处境细细地一想,却又有了些丧气:“国难如此,家境如此,该如何是好耶!”

朱松的暗喜与忧虑,终于没有能够改变造物主的安排,三天后,也就是九月十五日,重阳过后不久,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终于打破了郑氏馆舍的宁静。尽管这一声声的啼哭是那么的微弱、低沉,是那么的无助与无奈,却好像是在低诉,是在告诉着世人,一个时代的伟人,就如此诞生了!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朱松那颗久悬之心终于平静下来,他顾不了忌讳,竟直奔内室,抱了婴儿,左看了看,右瞧了瞧。他终于发现,婴儿的右眼角旁有明显的七颗黑痣,排列成北斗七星的样子。

他觉得他的心跳得很快,热血直往上涌,他太激动、太兴奋了,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他轻轻地把婴儿放到祝氏的身边,却是一路地狂奔,一路地呼号!如此折腾一回,回到馆舍,他就备了三牲时蔬跪拜起列祖列宗来:“祖宗有灵,佑我朱松,喜得贵子,丕振家兴。”

祈祖已毕,转入书房,翻开了《春秋纬演孔图》。他好像记得,当年至圣出诞之时,亦有奇异黑痣长于其身,近看像昴星,远看似斗星之说。难道自己所得之子,亦如孔子一样将成为一代圣人?

朱松翻阅《春秋纬演孔图》,果见其上载有“孔子长十尺,大九围,坐如蹲龙,立如牵牛,就之如昴,望之如斗”之说。他就坚信“此儿非凡人也!”于是喜滋滋地踱出书房。

少顷,却有一老僧飘然而至,口中大念:“世间因果,前生注定;身前身后,贫僧尽知!”

这朱松是极具宿慧的,听老僧言语,心中自然升起一股好奇来,于是急出馆门,向老僧施礼:“老神仙从何处来,而今又将往何处去耶?小生这厢有礼了。”

老僧抬头望了朱松,极是兴奋:“老衲从来处来,今又将往去处去。老施主,老衲这厢有礼了。”

老僧回答了朱松所问,又主动启发朱松:“老衲观施主神色,老施主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喜在眼前矣!”

“听老神仙所言:‘世间因果,前生注定,身前身后,贫僧尽知”小生听来,很是有趣,小生命途多舛,很是困惑,老神仙能否馆舍一聚,替小生解个疑团如何?”朱松相邀,老僧很是欣慰。

却道这老和尚是何模样?鹤颜慧眼,银须飘拂,一领火红袈裟斜披于身,手执锡杖,声若洪钟,真如山中老怪降临,天国佛祖面世。

却说这老僧,真如其自己所言“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么?非也。这老僧一日仰观天象,见一团紫气飘忽尤溪,很是有些惊奇,于是步了紫气踪迹,一路云游。见紫气盘旋于此,也就于此停住。老僧清楚:“紫气者,佛道之祖,人间圣贤,帝王将相之征兆也!”见朱松相邀,老僧欣然入馆,二人分宾主坐了,献茶已毕,大讲了一回佛理以后,朱松就把小儿的生辰告诉了老僧。

“老神僧所言,小生有喜于眼前,实不相瞒,小生适才得一子矣。却是有些奇怪,新生小儿右眼角旁,却有七颗黑痣而北斗七星状排列。不知是福是祸,请老神仙说个玄机如何?”朱松说。

听朱松说了缘由,老僧先是一阵欣慰,继而却是愁容满面,不言福祸,却是高声吟了四句:“富也只如此,贵也只如此,生个小儿子,便是孔夫子!”

朱松再问,老僧却言:“天机不可泄漏。”然后,飘然而去,顷刻问不见了踪影。朱松追至门口,哪里还有老僧的影子?

“富也只如此,贵也只如此,生个小儿子,便是孔夫子。”

朱松反复地叨唠,回至馆舍,却终究有些惆怅。朱松是饱读了圣贤之书的,自以为腹藏经邦治国之道,而今又如何?

岂不是空有屠龙之术?兵荒马乱岁月,“子日诗云”之类,抵挡得金人的刀枪利箭乎?朱松真的不希望小儿成为“孔夫子”,他希望小儿成为一代明君或一代贤相。

转眼已是三朝,按俗朱松举行三朝洗儿会。亲朋登门庆贺,对月吃汤饼,烧了艾叶香汤,倒入汤盆,在汤盆四周摆了果子彩钱,盆中漂着果子、钱、葱蒜。

朱熹坐在盆中,围观的亲友争着把钱撒在汤水中,这唤做“添盆”。那些生子心切的妇女却是嘻嘻哈哈地争食盆中的枣子,毫无顾忌地大吃大笑,意为早生贵子。沐浴已毕,将朱熹抱到中堂,参拜祖先,又一一地与亲友见面,聆听亲友的祝福与赞誉。

且说郑安道,字义斋,乃郑氏馆主,他仔细地看了朱熹,见其右眼旁有七颗黑痣排成北斗七星样,很是有些惊奇。他认定,此儿前途不可估量。于是扯了朱松,来到别室,神秘兮兮地向朱松低声说道:“乔年兄,令郎右眼旁,七颗黑痣,状若北斗七星,日后定是人中蛟龙,大富大贵矣,乔年兄是否见过?”

“义斋兄所说,小弟已是见过。”

“见过就好,莫作等闲视之,据说当年至圣孔子出诞亦是如此,汉高祖刘邦其臀有七痣,亦为北斗七星之状!”

“义斋兄所诲,小弟谨记就是,只是唉!”

听了义斋所言,朱松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看法。

“此儿定当前途无量耳!”

“乔年兄,应当高兴才是呀!却如何唉声叹气的?”

见朱松如此喜忧参半,郑安道很是有些不解。

“此儿生不逢时也。义斋兄试想,如此兵荒马乱,内忧外患,该如何是好?小弟终岁漂泊,东躲西藏,只恐怕难以抚养成人矣!”朱松说了内心的苦闷,竟是露出了无限的悲哀之情。

郑安道很理解朱松,同朝出仕又是同怀国忧,岂不是有同样的感叹?郑道安,乃进士出身,时官光禄大夫,也是得罪秦桧而被罢居于家的。见朱松如此忧悒,很是感叹,大骂了秦桧一番。“朝局如此,岂可奈何?终非老兄与乔年所能扭转也!”他作诗赞了朱熹,亦算是对朱松的劝慰,其诗云:今宵汤饼会,满座桂香来。

圆月飞金境,流霞泛玉杯。

渥洼原异种,丹穴岂凡胎。

载路声闻彻,祥光烛上台。

朱熹终于在朱松的半喜半忧中成长起来。他异常聪颖,年四岁,刚会说话之时,朱松抱之,以手指天而相教,朱松说:“天也”,小朱熹眨着那双圆圆的大眼,顺了父亲的手指,抬头望了望天,却是稚声稚气地问道:“天之上何物?”

朱熹如此一问,却让朱松惊呆了。

“是也,天之上到底何物耶?”

朱松被四岁的朱熹问住了。年五岁,入馆开蒙,六岁却是老成持重,才思不凡了。一日,同众儿童嬉戏于郑氏馆舍前的沙洲之上,众童却是打闹不止,你追我赶的,做战争的游戏。小朱熹便独自端坐,以手在沙上画写。众童见了,很觉奇怪,复围了过来,见他所画,有些古奥,众童不识,同馆诉诸先生,引先生而观,先生大惊,朱熹所画,实乃八卦符号也。“神童,神童也。”先生盛赞,日后告诉朱松:“令郎非凡品,乃神童,人中蛟龙也。”

此刻朱松尽管有朱熹这么一个聪颖之子足可慰藉,然而国事糜烂,家运多舛,几乎让他应接不暇。他的两个大儿子的相继去世,又几乎让他悲哀得不能自己,他强打起精神与命运抗争了一回,却终于无力回天而日见衰老了。朱松不希望朱熹成为“孔夫子”,然而朱熹的成长,却俨然有孔夫子像,年十四即饱读诗书,超然而悟圣贤之语。

朱家没有因朱熹的降临而改变命运,依旧贫穷,依旧备受排挤打击。却是应了老和尚之言:“富也只如此,贵也只如此”。经历了兵荒马乱的惊悸,历尽了贫穷的艰辛,饱尝了排挤与打击的苦楚,朱松终于熬到了风烛残年,而卧床不起了。眼见病重日渐,朱松自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他把朱熹叫到面前。朱熹跪在榻前,朱松用他干枯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朱熹的头,却是断断续续地安排了后事:

“为父一生,奔波于仕隐之间,徘徊于战和之际,到头来,却正如老和尚所言:‘富也只如此,贵也只如此,矣

籍溪胡原仲,白水刘致中,屏山刘彦仲,此三人者,吾好友。

其学皆有渊源,吾所敬畏,吾既死,汝往,父事之,而惟其言是听,则吾死而无恨矣。”

“富也只如此,贵也只如此,生个小儿子,便是孔夫子。”

朱松断断续续地说完,却是低声地吟了老和尚禅语。干枯、蜡黄的老脸,却堆满了笑容。他很欣慰,慢慢地合上双眼,睡觉一般的,却永远地去了

朱熹了结了父亲的丧事,依礼结庐于父墓之傍,于此苦读守了三年,他编辑整理了朱松的遗作文集。期满依了父亲遗言,偕了母亲祝氏,求学于武夷三先生。举家迁居刘彦仲的紫阳书堂,住晦堂,朱熹因此而改字晦庵,号紫阳。见朱熹乃好友朱松之子,质地聪颖,且勤奋好学,其母祝氏亦辛勤抚教,因此三先生极力栽培,视如子侄,倾其所学而毫无保留。白水刘致中,观朱熹言行举止温文尔雅,才思敏捷,很有儒者之风,圣贤之相,更是器重,乃以女妻之。胡与二刘三位先生皆师事罗从彦,崇二程之学,秉理学而兼明佛老,特别是对儒家《易经》有很深的研究。由于家学的熏陶,加之三位先生的极力栽培,朱熹的学业真是突飞猛进。“彼时四旁皆无津涯也”,十八九岁就成了国朝的一代鸿儒,而名扬天下了。年十九,正值大比,他参加了朝廷的科举考试,竟是春风得意,一路过关斩将作了举人。不久赵构在集英殿亲自策试合格的举人,赵构出了一道御策而大言“中兴”。赵构云:“朕观自古中兴之主,莫如光武之盛。”意向举子求“中兴”之策。朱熹听了却是心中暗笑:“卖国乞和之人,亦敢以光武自比乎!”

朱熹目睹了自定都临安以来国朝的一切,他亦侍随其父聆听过忠君爱国之士的悲愤。“你赵构何许人也?光武又是何许人哉?”朱熹觉得赵构所言御策真是十分滑稽可笑了。但他没有办法,他仅仅一一个举人,能撼动赵构这棵大树乎?尽管此刻,他悲愤已极,想大发议论,大骂卖国乞和的赵构、秦桧之流。然而,他想了想自己的身世,想了想自己目前的处境,心中却不免有些黯然。

“漂泊无度,寄人篱下。

一介寒士,岂敢言天下大事耶?”他清楚:要做人间蛟龙,必须得有一个功名,于是强压了心中的怨怒,没有发表用兵的激烈议论。他的策论正中了赵构的下怀,朱熹中了第五甲的第九十名,赐同进上出身,赵构授他做了个左迪功郎的京官。

朱熹中了进士以后,武夷三先生自度其学不足以为朱熹之师了,就把朱熹介绍给了他们的学长延平李侗。“延平,鸿儒也,从罗先生学,最得先生器重,而独得先生真传矣。贤侄往,师事之,其受益必匪浅矣。”依了三先生之言,朱熹并没有急于前往,只是作了书呈延平,很是谦逊地介绍了自己。

“小生熹,迪功郎松季子也,幼承家学,难以举业,家父去,师事武夷三先生。仰先生大名久矣,意欲趋庭,只恐冒昧打扰多有不恭,故今作书奉上,以达小生敬意”其时朱熹正在研读《孟子》,他把自己研读《孟子》的最新收获,亦一一地写入信中,很自得地向先生做了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