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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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为警世天华殉海 求公葬之谟闹湘(1)

话说赵尔巽召集全省的州府要员,会聚岳麓山,为岳麓书院的改制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这一天正是三月十八,早春季节一个少有的艳阳天,鲜红鲜红的太阳喷薄而出,登时把整个山麓染得金碧辉煌,树叶上那晶莹的露珠,恰似一颗颗流动的水银球,微风轻轻拂过,一阵阵的馨香沁人心脾。挂匾仪式开始,赵尔巽作了简短的讲话,他概述了岳麓书院办学的历史,盛赞了培养经世济国人才的功勋:“……书院的历史我们不会忘记,书院的功勋,我们不敢忘记,书院当年的开创是为国造就人才,书院今天的改制,亦是为国造就人才,书院的性质,永远不会改变!”

赵尔巽简短的讲话以后,州府长官的代表、湖南士人的代表也相继发言。发言已毕,赵尔巽将扎了大红绸子的“湖南高等学堂”的匾额授给了第一任校长俞鸿庆,此时万炮齐鸣,吹呼震天。

单说王先谦向赵尔巽作了辞呈,卷起铺盖,雇了脚夫,挑了书担行李,很是郁悒地离开了岳麓书院。他作文祭拜了大成殿内的至圣先师孔子,又祭拜了崇道祠的朱、张二夫子,就算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战战兢兢的,老泪纵横,一步一回首,回到长沙县的故居,也就于此筑室独处,终日孤灯孑影,郁郁不乐,想就此著书立说,而不观窗外风雨如何。

王先谦立志著书立说,不观窗外风雨,然而这是怎样的一个幻想呢?王先谦可毕竟是一个风头浪尖的人物,窗外的风雨也就由不得你观与不观了。就在王先谦离开岳麓书院不久,一件让全国震惊的大事在长沙爆发了,被誉为“革命党之大文豪”的陈天华及革命党人姚宏业分别在日本和上海的黄浦江投水而死。灵柩运回长沙,革命党人禹之谟、蒋翊武、陈家影、宁调之等首倡将陈、姚的灵柩埋葬于岳麓山上。

禹之谟、蒋翊武等的倡议,遭到了湖南巡抚庞鸿书等人的反对。这庞鸿书虽是积极的维新改良人物,却实在同王先谦有相似的一面。他主张维新改良,却不反对皇权,不反对君主。所以当革命涉及国之基本的问题时,他竟是慌了手脚。对于陈、姚的公葬如临大敌。他派了军警,拘了陈天华的灵柩。庞鸿书的所为,激起长沙市民及成千上万学子的公愤。在禹之谟、蒋翊武等策动下,这些市民、学子也就聚集于巡抚衙门,把偌大的一个巡抚衙门包围得水泄不通,不时冲击巡抚衙门,向巡抚衙门投击石头,这回庞鸿书成了缩头的乌龟了。他紧闭大门,在巡抚衙门内急躁地来回走动。其时正是早春,嫩寒锁暖的季节,庞鸿书却是大汗淋漓,只见他不时地擦汗,却又不时地向外打听消息,窥探动静。终于,他想了一个主意,命人急召了长善学务处总监督俞浩庆,命俞浩庆出面调处。

这俞浩庆虽是总监督,却实在是一个无赖子。他接了庞鸿书的命令,拿了鸡毛当令箭,带着军警,以学生“聚众衅事”为由,拘捕学生十余人。徒手的请愿,无异于将羔羊送入了虎口,禹之谟认真地思考了一回,于是改变了策略。为了营救这些被捕的学生,他当即吩咐了几个学生,让他们密切监视这俞浩庆的行动。

俞浩庆的无赖,长沙市民早就家喻户晓,老幼皆知。他和樊西巷的一个名叫春苔的妓女打得火热,市民亦是十分清楚。这天他拘捕了十余名徒手的学生,终于让聚集巡抚衙门的市民学生离开了巡抚衙门,解了庞鸿书之危,自以为劳苦功高,十分得意。人一得意,心情就好,心情一好,就想到了寻乐。入夜,他竟是打了灯笼,大摇大摆地往樊西巷钻了,一股脑儿钻进了春苔的被窝。却让愤怒的学生逮了个正着,这些学生缚了这一对野鸳鸯,来到药王街的照相馆,取了俞浩庆送给春苔的“十分春色无人管,一经苔痕带雨青”的对联挂两旁,“黥其面,裸其体,拍其照于土娼胯下”。这回俞浩庆真是蔫巴了,点也打不起精神来,耷拉着脑袋,成了一副十足的可怜虫相。

禹之谟将这些照片分寄了全省的各州各府,分送长沙各大学堂、书院,见他们的督学长官竟是如此无赖之徒,学子万分愤怒,于是全省大乱。庞鸿书无法,撤了俞浩庆之职,下令立即释放被捕的学生,只是对于陈天华公葬岳麓山之事尚未松口。见庞鸿书如此顽固,成千上万的市民、学生身着白色制服,高举了禹之谟所撰的挽联:杀同胞是湖南,救同胞又是湖南,倘中原起事,应首湖南,志竟捐躯,双棺得赎湖南罪;兼夷狄成汉族,妈夷狄不成汉族,痛满酋入关,乃之汉族,国民不畏死,一举伸张汉族威。

一路撒传单和陈天华所著《猛回头》、《警世钟》等书,把古镇长沙挤得爆满,长沙竟是成了缟素之城。

长沙因为公葬陈天华、姚宏业而暴动的消息不久就传到了京城,然后又传遍了全国,其他各省在革命党人的策动下,举行了各式各样的声援活动,使得清廷的王公贵族惊恐不已。

且说这大清王朝,对洋人自有一套对策,即赔地、赔款、签条约,所以对于洋人的枪炮,大有“毫无畏惧”之感,而对于国人,除了镇压以外,却是束手无策。早年尚有个曾国藩、左宗棠可以带兵打仗,然而曾国藩、左宗棠早已作古多年了呀,他们清楚,这是革命,革命其实也就是“砍头”的意思,比起维新变法来,这革命厉害得多了呀。先是惊恐,继而不安,再继而就是不满了。他们责怪庞鸿书,认为庞鸿书的大脑“进了水”,要公葬不就让他公葬好了,扣什么灵柩,捕什么学生呀。于是急诏庞鸿书立即释放灵柩,任其运作。

却说王先谦听到陈天华殉海的消息,竟是惊得有些目瞪口呆,于是匆匆忙忙赶到长沙,本想很好地凭吊一番,做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只是他根本无法插足挤入。尽管他是乡绅,而且皇上亦授了他“内阁学士”衔,然而因他在同陈宝箴的斗争中,确实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却并不怎么受到市民的敬重。见哀歌动地,鞭炮震天,全城为之缟素,有了些慰藉,极度无聊,却又极度的悲哀,回到书房,铺纸研墨,大书了“惜哉,天华,悲哉,天华”,他正准备书写“壮哉,天华”时,却突然住笔……

陈天华,字星台,原名显宿,又号思黄,湖南新化县人。

光绪元年,出生在新化山溪乡一个贫苦的家庭。其父是一个宿儒,《四书》《五经》读了一肚子,却是命运不济,多次参加县学的考试,却连一个秀才也没捞得上。他终究难以放下读书人的架子,不事稼穑,于乡里设了蒙馆,以传授童生为业,合家的收入就靠父亲蒙馆的学费来维持。这陈天华虽是出身贫苦,却是十分聪颖,五岁随父启蒙读书,那深奥的《四书》、《五经》却是啃得滚瓜烂熟,那些子日诗云,亦是烂记于心,其父十分高兴,把全部振兴家计的希望,寄托在幼小的陈天华身上。然而事与愿违,陈天华的母亲早早地撒手西去,这对一个本来贫困之家,更是雪上加霜了。陈天华无法,不得不辍学于家,而学营一些小买小卖自给。艰难生活的磨砺,使陈天华看到了这个社会的黑暗与腐败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合理现象,使他对这个社会产生了厌恶,他不再相信所谓的忠孝,更是憎恶所谓的仁义了,对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这些乡人津津乐道、奉若榜样、视为神明的偶像,竟是表现了不屑一顾之态,却十分崇拜洪秀全,认为洪秀全乃古今天下第一伟人。

再说康有为、梁启超举旗的戊戌变法,在湖南开展得轰轰烈烈。谭嗣同的南学会及所出版的《湘报》,更是在湖南的每个角落点燃了维新之火,以邹代钧、邹价人等为代表的一些学人,也仿了时务学堂的模样,在新化开办了新式学堂。是年陈天华二十二岁,随了父亲在新化县城做一些小生意。一日偶拾一张已经折皱破烂的《湘报》,见报上所载文字,甚是有趣,于是细心地读了起来。这期的《湘报》载有谭嗣同的多篇文章,其中一篇关于君臣关系的文章,让陈天华读了不觉热血沸腾。谭嗣同说:“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日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日共举之,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而不下侪于民也。夫日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日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民办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

读了谭嗣同的文章,他整夜不能入眠,好像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倾吐的朋友了。他把这张残破的《湘报》放在桌上展平,然后用手轻轻地压了压,抹了抹,将折皱一一抹平,好像他捡到的不是一张报纸,一张残缺了被人遗弃的报纸,却好像是拾到了一件宝物,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把这张《湘报》压平以后,又很规则地折了起来,在外面用一块上好的丝绸包了,放到了柜子里。

且说邹代钧、邹价人在县城开办了新式的学堂,打了招牌广招学生。见是新式的学堂,陈天华抱了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它的招生考试。尽管陈天华五岁随父而读,不久即辍学,然而他的功底却十分雄厚,参加考试,小试牛刀,即被录取。

在邹代钧等的调教下,他终于学到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谭嗣同曾到新化拜晤过邹代钧等,邹代钧亦把陈天华推介给了谭嗣同。见陈天华一表人才,二目有神,年纪轻轻却胸有大志,谭十分高兴。陈天华将谭嗣同刊载在《湘报》上的文章一字不漏地背给了谭嗣同听,更把谭嗣同惊得目瞪口呆,于是引陈天华为知己,常以书相赠,以语相励。

轰轰烈烈的维新运动,终于因为慈禧的干预而彻底失败,康有为、梁启超逃到日本,作为师长的谭嗣同却是喋血京师。

戊戌变法的失败,恰如一盆冷水,让陈天华感到了世态的冷酷;谭嗣同的喋血,更是让他悲哀不已,他置了时蔬果品、三牲祭礼,自撰了祭文,对了京师的方向,狠狠地哭拜了一回,大声地呼喊了一回,有如癫狂疯人。

自从祭拜了谭嗣同以后,陈天华也就成天地捧了那张残缺的《湘报》读来读去,时而放声大哭,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喃喃细语,好像在与谭嗣同的英魂对话,时而又是放声高歌,整天不修边幅,一副邋遢的样子。邻居见了,以为中了邪了,变疯癫了,竟是避而远之。其父见了,更是伤心得要命,因为陈天华的哥已是一个残废人,已成了家庭的包袱,要是陈天华真的癫了,岂不断了陈家的一切?其父请了师公道士,为其追魂立禁,这些师公道士挥舞了师刀,拍打了令尺,很是像模像样地作了几回法,并不见陈天华有丝毫的“好转”,于是断言:“此乃厉鬼缠身矣,非某等能力可驱也。”

骗了陈家的财物以后,危言相赠,把陈天华的老父吓得半死。陈天华是不相信所谓鬼神的,见了师公道士,怒目以对,头两次他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孝心,原谅了他们,但后来这些师公道士,让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此折腾了半月,陈天华终于从极度的悲哀中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他接受了友人的规劝,来了岳麓书院。

陈天华从偏远的新化,一路风雨来到岳麓书院,从县城来省城,不禁觉得眼界大开,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其时变法斗争的余波,仍在省城的上空盘旋,维新的空气时隐时现。尽管如此,在陈天华看来,有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因为守旧派的胜利,作为书院院长的王先谦,正是踌躇满志,学人士子的不断增加,时务学堂被遣散的学生大部分奔上了岳麓书院,却让王先谦看到了卫道的希望。王先谦的“卫道”,当然不是单纯意义的“卫道”,他的所谓“卫道”是卫岳麓书院之“道”,卫岳麓书院“致君泽民,经世济国之道”,所以他对于“致君”犹为看重,他不允许有任何的“叛君”之言。在王先谦看来,“叛君”就是“叛父”,一个“叛父”之子,岂不是“逆子”了。他在同陈宝箴、梁启超等人的斗争中,其中最为关键最为焦点的话题,当然也就是“民主”与“平等”了。既然有了“民主”,君主有何用?既然有了“平等”,君权又有何用?这些观点同岳麓的精髓也就相违背了。

陈天华虽然对院长王先谦“致君”一说深表怀疑,然而对“泽民”,对“经世济国”之旨却是十分崇尚。尽管他对孔孟之学中那些空洞无物的教条提不起兴趣,然而对于王先谦的讲学,却听得十分有味。王先谦所讲的也是孔:孟之学,只是他赋予了孔孟之学一些新的东两。他结合了国难的现状,讲了岳麓书院传统的爱国内容,他批判了被儒家奉为圣人的朱熹、陆九渊。因为朱熹、陆九渊都是南宋亡国时期之人,朱、陆之学乃亡国之时所兴,虽然其所阐发之理、心之学,被历朝历代奉为经典,然而王先谦却认为们趋于空谈而不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