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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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治学二题

金景芳

提倡求实

我自幼学习,有多方面兴趣。但是,由于家境贫困,又住在乡下,不但没有条件学新科学,并自处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外,我做学问是从学作文章开始的。当时的东北,桐城派古文还有’广阔市场。我学文章就是从学作桐城派古文开始的。学桐城派古文不能不读唐宋八家的文章。后来渐觉唐宋文章多空腔滑调,不如魏晋文章精严。因转而学魏晋人文章。后来渐觉魏晋人文章不如两汉人文章质实,,魏智两汉人文章又不如先秦诸子都讲学术,有内容。最后,我相信“大文章从六经得来”的说法,因肆力于经学。

我读书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不怕难。越难我越想读。又由于我得力在自学,我喜欢独立思考。我认为对的东西,敢于坚持,敢于同错误的东西作斗争。

当我开始和读书人接触,和古书接触,总有一种神秘感。觉得他们或它们都是全知全能,高不可攀。接触多了,久而久之,发现他们或它们并不神秘。

相反,还有很多缺点、弱点。从此,在我的头脑里,逐渐没有了神的位置。到了后来我认识到,不论古人也好,今人也好,他们都不是神,而且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神。我们尊重某人,是尊重他能发现真理、捍卫真理,为人类造福,而不是对他盲目崇拜。

对我们今天新中国的历史学应当怎样估计?依我看,不应估计过高。如果真正用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作准绳,恐怕还处在大辂椎轮阶段,不能说已经发展到某种高度。以中国奴隶社会历史研究为例来说吧。中国奴隶社会是什么样的奴隶社会?其上限、下限应划在哪里?对中国奴隶社会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应当怎样理解,才是符合马列主义观点?以及其它如井田、宗法、若干有代表性思想家的思想等等具体问题都没有很好解决。特别是长期以来存在一种“一言堂”,或利用社会地位、政治力量来推行学术观点的习惯,极不利于历史科学的发展。

这样怎能说已经发展到某种高度?

我认为今天的当务之急,应提倡求实,力戒虚夸,继续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正确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不要怕否定成绩。果真是成绩,谁也否定不了。不是成绩,而是吹起来的,迟早免不了被否定。

1980年7月12日于长春

1982年1月26日校

读书和科研

我没有上过大学,更没有出过国,留过学。我做教学工作是从任初级小学教师开始的。以后,我又教高小,教初中,教高中,最后,我进入大学,一步步地从兼任讲师、专任讲师、副教授而至教授。今天我之所以获得一些专业知识,主要是靠自学。

自学当然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一切事物都有两重性。我看自学也有优点。第一,自学一定有主动性,积极性;第二,自学一定有克服困难的勇气;第三,自学一定能够独立思考;第四,自学容易接受新鲜事物。而这四点,都是做好学问所不可缺少的。

我在学术上没有做出什么成绩。让我谈治学,我感到实在没有可谈的。无奈不能推却,我只好就过去和当前所获得的点滴经验谈一谈。

首先,谈读书。

古人有一句名言,说:“读人间未见书,不若读人间常见书”。这句话我很欣赏,并且经常用它作为我读书时的指导。据我理解,常见的书是经过古今人长期筛选的结果,多半是最好的,最切实用的,同时,也为更多的人所熟悉。未见的书当然不能说没有好的,但多半是少量的,冷僻的,甚至是怪诞的。一个做学问的人,应该把基础打得宽些。这样读书时就要把常见书放在首位。

读一部书,我看序跋目录都要读,最好先读,因为读了序跋目录以后,已初步地了解到这部书的要领和特点。读第一遍,要’从头至尾,一字不遗。读第二遍、第三遍时,就要注意这部书的要点重点和问题,从而深入地思考和研究。假如有注疏,要先从白文读起。然后读注,读疏,最后还要回到白文上。

切不要只把注意力放在注疏上,而忘掉了白文,变成本末倒置。对于最基本的书,必须熟读精思。古人说“旧书不厌百回读”,这是经验之谈。学习马列主义的,都知道读经典著作,读一次有一次心得。读古书,如读群经、诸子等,也会有同样感觉。

读书专、精是必要的。不专不精不能有新的成就,但是又要通,要博。因为事物都不是孤立的。一种专业往往和很多种专业有联系。不通,不博,在很多情况下,是不能解决本专业的问题的。

读书是接受前人的经验。人类历史的发展、前进,就是依赖于接受前人的经验,才发展前进的。但是,接受前人的经验不等于鹦鹉学舌。即决不要盲从附和,人云亦云;而要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有所前进。所以,接受前人的经验问题,也是一仑批判继承的问题。人类历史就是在这个批判继承中前进的。

其次,谈科学研究。

我过去在初级师范本科读书的时候,不懂得什么是科学研究,只知道读书人应当学会作文章。当时,我学作文受一位教国文的老师影响根深。这位老师喜爱桐城派古文。讲国文时,遇到桐城派古文,总是极口称赞。因此,我也学作桐城派古文。买《古文辞类纂》探求古文义法,揣摩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久而久之,逐渐感到桐城派古文有些矫揉造作,故作姿态,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也多空腔滑调,不如汉魏的文章精严,有文采。因进而读《昭明文选》。

后来,我又了解到要想把文章真正作好,光在形式上下功夫不行,必须有内容。因又进而读史部、子部、经部的书。史部书太多,不能全读,我只读了“四史”和《资治通鉴》。子部书我最爱读《老子》《庄子》。对于《墨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都不如老、庄所下的功夫多。经部书,我是喜读《周易》《春秋》和“三礼”读了历史、诸子、群经以后,我的眼界开阔了。这时,我的头脑里很快就产生了许多问题。对于一些问题,我也有了同意或不同意的看法。当我把我的看法写出来,登载在刊物上,人家告诉我,这就是科学研究。

当我正式做科学研究时,明白了我以前所做的,就是基本功。搞社会科学的基本功,一般说为文、史、哲。过去孔子称为事、文、义;刘知几称为才、学、识;清代古文家称为理、词章、考据;其实,都是一种东西,只是说法不同罢了。

凡是在社会科学领域内,无论学哪一门专业,第一,都要能写好文章。如果文章写不好,不能正确地表达思想,那就很难说已经学好这个专业。这个写好文章,其实,就是上边所说的“文”,或者叫做“才”或“词章”。第二,要能掌握有关本专业的大量的比较系统的资料。而这一点就是上边所说的“史’,“事”“学”或“考据”。第三,都要有观点有逻辑思想。这就是上边所说的“哲”“义”“识”或“义理”。当然,由于专业不同,不能不有所偏重。然而总的来说这三点都是不可缺少。所以说,它是社会科学的基本功,在初学时,必须努力学好。

谈到科学研究,我的经验:

第一,要选好专业。人当开始学习时,大多数都不知道哪一种专业好,于是任凭兴趣驱使,什么书都想看。当然在打基础时,什么书都看,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基础要打得越宽越牢越好。但到一定的时候,就要选好专业。否则,所学没有一个中心,很难深入下去。社会越发展,分工越细,在今天,想做一个无所不知的圣人是不可能的。

第二,要选好题目。试作时,题目不宜受限制。不过,小一点好。最好是有几分把握。免得由于作不好,而挫伤锐气。

当正式开展科学研究时,选题就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最好要选本专业当前存在的重大的,带有关键性的问题。同时,也要考虑自己的条件。这不是说微观的题目就不许做。不过,我看应该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宏观上。因为大的问题解决了,小的问题往往就可以迎刃而解。

题目不一定是新的,但内容却必须新。没有新的见解,凡是重复别人的观点,不能算是科学研究。做科学研究必须尽可能多地占有材料,又能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也只有这样,科学才能发展,人类社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才会不断地进步。

第三,要坚持理论与实际相结合。这里所说的理论是指马克思主义理论,所说的实际是指中国历史实际。也就是说,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作指导,必须从中国历史实际出发(因为我是搞中国古代史的)。

理论与实际的关系,实际上是抽象与具体的关系,一般与特殊的关系。理论之可贵,就在于它能发现事物的本质、事物的规律,具有普遍意义。但是,任何理论,决不能穷尽事物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因此,解决具体问题,理论只起指导作用,不能用理论来代替。

马克思主义是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历史研究如果不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作指导,而重复什么“史料即史学”的谬论,历史将永远不能变成科学。

反之,如果不从历史实际出发,而误信什么“以论带史”也是什么问题都不能解决的。

第四,要坚持唯物论。毛泽东同志说过:“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的末尾,而不是在它的先头。…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

这是对唯物论最好的说明。所以做科学研究,是结论在末尾,还是在先头,这是唯物论与唯心论最明显的分野。

在“四人帮”横行时期,曾经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制造成大量的冤假错案。他们这样做,在哲学上的特征,就是大搞唯心论。他们一贯是先定案,后调查。应用毛泽东同志的上述观点来考察,他们正好相反,是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的先头,而不是在它的末尾。

过去在学术界有所谓“疑古派”。他们的口号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他们的主张是“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待金石学考古学发展上了科学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至于东周以下的史料,亦须严密评判,‘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一实际上,他们也是先定案,后调查,怀疑一切,打倒一切。那么,他们是否也制造一些冤假借案呢?对于这一点,现在学术界的看法可能不一致。据我看,他们也是大搞唯心论,他们所制造的冤假错案,也不会少。只是至今还没有人起来做平反工作罢了。

第五,要坚持辩证法。所谓坚持辩证法,就是要全面地历史±也看问题,而不要孤立地静止地看问题。这个道理,可能人、人都知道。可是在实践上却不是人人都能坚持这条原则。

例如君子小人这两个概念,最初无疑是代表两个对立的阶级的。《国语·鲁语上》说:“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左传》襄公九年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就是最明显的证据。但是《论语》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些君子小人的概念厂就不属于阶级的范畴,而属于道德的范畴。

有人解释《论语》,坚持这些君子小人的概念都属于阶级的范畴,而不属于道德,的范畴,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显然是不对的。这就是静止地看问题,而不是历史地看问题。因为概念是反映客观实际的。历史发展了,客观实际发生变化,反映这个客观实际的概念,也不能不发生变化。

《诗·小雅·北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人引用这个诗句,来证明周代的土地所有制。孤立地从逻辑上来看,不能说它不对。但是,如果联系到《仪礼‘丧服》说:“君谓有地者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说:“且昔天子之地一折,列国一同,自是以衰。”以及(《孟子·万章上》、《苟子.君子》、《韩非子·说林上》有关这个诗句的论述等等来看,就会看到它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在哲学上就是孤立地看问题,而不是全面地看问题,也就是说违反了辩证法。

由上述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做科学研究能始终一贯地坚持辩证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不容易也要坚持。因为光坚持唯物论不行,还要坚持辩证法。只有辩证唯物主义,才是最正确的方法。离开它就不能发现真理或证明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