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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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述学

曹聚仁

十多年前,章太炎师讲演,我所笔记的《国学概论》,将由创垦社重版时,我曾看了两种日文译本,武田熙的那一种,已经有了注解。我原想翻检《章氏丛书》,也作一回笺注工作;可是动起手来,非三五年不能完成,便用沪版付印算了。这一部《概论》,从沪版到渝版,已经刊了三十二版,港版也印了五回,最近还有几种翻印的版子,总在十万部,该算是最销行的一种。三育书店要我另写一种,供一般青年的课外读物。一开头,我就准备替章师的《国故论衡》作笺注,辅以《蓟汉微言》,一动手就知道这工作太不容易,因为我对佛家唯识宗没有根底,说得不好,会闹笑话的。二则我对语言文字音韵学,也不是专家。

《国故论衡》三卷,只有中卷可以作较好的注解,似乎也算不得完整的工作。因此,索性另起炉灶,跳出章师的圈子。

我初读古代经典,对经典当然不够领会,后来也算读得不少,却也不够来批评。近二十年,才借了新考证的光,懂得怎样实践“古为今用”的路子。因此,这回“述古”,是从“疑古”开头的,用批判的眼光来接受文化遗产,和新中国的学人同其步骤。我不是河水鬼,站在河岸上,要拖落年青一代去投河的。

我是要指点他们不要恋古、迷古、信古,要明白古代文化遗产,其中“国糟”多于“国粹”,吴稚晖、鲁迅他们劝人莫读古书,那才是金玉良言。

当我开始和年青人谈国故之初,他们离开科举式的会考,还有七八个月;如今,这一期的会考,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们且看看这一期“国学常识测验题”,以及“中国文史试题”,显得那么冷僻,足证香港教育当局的顽旧,食古不化。我曾对几位朋友的儿子们说:年轻人应该起来说话,向教育当局提出要求,要他们把全港中小学的文史教师集合在一起,把这一回试题,让他们下答案,假使这批文史教师都考试不及格的话,那么,教育当局应该滚蛋。他们不能不对这种科举式的会考负完全责任。这是我的建议,合理的建议。

有人问我:“你是怎么读古书的?”先父是清末最后一科的秀才,他从杭州应乡试回来,便受康梁维新运动的感召,主张废科举、兴学堂,女人放脚学蚕桑了。先父幼年在私塾读书,只是跟着塾师念书读字,并不讲解。他对我们,便着重讲解以明文字意义为主。这是我们最受益之处。我三岁新春,便读了《大学》全篇,而且字字会写,句句会讲。这是我一生入门第一课。我不曾读过《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和《千家诗》,却会讲“大学之道”,也算翻出了“科举八股”的斤斗了。因此,六岁那年,就会写三四百字的文章,在乡间也算是“早慧”。我并没说“早慧”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

到如今,我已经记不起先父当年怎么对我讲解四书的了,因为乡间只有朱熹的《四书集注》,而他又是笃信程朱的学人,一定依朱熹的说法。我读了《大学》,接下来,并不叫我读《中庸》,也不是读《论语》,而是读《孟子》。幼年时期,我把《孟子》读得熟透,可以从任何节背起。接下去,先父叫我读《朱子小学》,便是《礼记》节本。这一来,就有了一个小问题。我们那三家村,只有我们姓曹的一家,和我同祖的曹族,远在二十五里外的金华洞井。因此,我们这一房,三百多年的祖先,我们都得依年节来祭祀。因此,我家的旧屋以外,就有那后进的堂楼,那儿有一排神位柜子。先父告诉我们:“柜中得依左昭右穆来安排。”我们每逢祀祖,如把神位的昭穆次序弄错了,就得挨先父一顿教训。

为什么孙要继祖,子不要继父?先父说是依《礼记》,《礼经》是这么说的,所以错不得。后来,我到杭州一师去读书,向单不庵师去请教,他也只说《周礼》如此,也说不出一种道理。我回家仔细向先父探问,他也只说祠堂里左昭右穆,就是这么一种成规。我敢说,在香港那些熟读四书五经自以为博古的遗老遗少们,直到今日,也未必有人懂得此中原由。因为,那些博古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摩尔根在原始民族中说过什么,所谓群婚制是怎么一回事、呢!

读古书,如四书五经一类,对于中国语文程度的提高,我是不十分相信的。

周氏兄弟鲁迅和知堂老人,他们都说,在他们幼年,死啃那些古书,并没什么好处。帮助他们开窍的,乃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后来是《聊斋志异》;他们一生受益的是杂学。我呢,六岁以后便开窍了,得益之处乃在替先父抄状子。先父在乡间,仿佛《四进士》中的宋士杰。读了那些状子,比较韩、柳、欧、苏的古文,不知好了多少倍。因此,那年,我也会写书信,写状子,还写姑母五十岁寿序。总而言之,用文言作文,在我是稀松的事,跟今日爬格子差不多。

就在十岁那年,有才小学来了一个文史教师朱芷春师,这对我的一生是极重要的转折点。我的家乡在金华山脚,和闻名海外的黄大仙是乡邻。而朱师是浦江城中人,刚在金华七师毕业。他有一回,从金华回来,昏夜在我家投宿,跟先父谈得很投机,答应毕业后到育才来教书。他在金华七师念书,他的老师给他看了一部王船山的《读通鉴论》,他实在太爱好了,所以对我们这些年青小孩子来谈《读通鉴论》,每逢上历史课,他一定抄一段王船山的话在黑板上。我相信,我们同学之中,只有我勉强多少接受一点。上一代的读书人,大多受过吕东莱《东莱博议》的影响,而我呢,一脚就跨过了《东莱博议》,把吕东莱踢在一边了。谁也想不到,一个山谷间的十岁孩子,会成为王船山的门徒呢!

王船山的史论,绝不是专做翻案文章的怪论,他不是吕东莱,也不是袁了凡,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思想家,他决不人云亦云。吕东莱是浙东学派舶学人,但他的《东莱博议》乃是年轻时的窗课,弄弄笔头,思想还未成熟。用以和《读、通鉴论》相比,乃有天渊之别了。

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个“非圣无法,离经背道”的孔门叛徒,虽不像吴虞那样只手打孔家店,却是宗道、“墨、名、法而轻儒家,在儒家,也是宗荀而非孟的人;我是浙东史学的后代,对程、朱、陆、王都不信仰。说得明白一点,我走的是王充、郑樵、颜元、李塨和王船山的路子;我接受唯物辩证观点,正是从王船山的史论中来。《读通鉴论》,乃是引渡到彼岸的踏脚石。我最赞成这么一句话:“要是古不为今用,那就用不着一切的‘古’。”我是从来不买“古董”的,我们要研究甲骨文字,也只是为了要劈掉黄唐盛世的玄谈,建立一个新的古史观。

且说,我带了先父的理学观点到了杭州,在杭州第一师范,师事单不庵师;他也是理学先生,但他的治学方法,正是清代朴学(皖学)路子,我才懂得如何校勘,如何辨伪,如何考证法门。从单师那儿了解段玉裁,王念孙、引之父子,以及焦理堂的考证学。有一时期,我很醉心章实斋的《文史通义》;我一向看不起文人(弄笔头的人),自许为史人,直到今日,我还是觉得“空头文学家”毫无道理。

替章太炎师写《国学概论》笔记时,我并不十分了解章师的学问。但章师却引导我走“魏晋文章”路子。单师教我体味桐城派祖师归有光的小品文,章师却教我们蔑视唐宋古文,对浓馥的魏晋文章有所欣赏。一般人在那儿赞叹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章师却说韩、柳、欧、苏戋戋不足道,对我真是当头棒喝!

启发我的有关历史的智慧的,乃是房龙的《人类的故事》。有人以为房龙算不得是大史家,可是如卡莱尔那样的大史家,对我并无多大的启发。房龙在鹿特丹(荷兰)的老圣洛仑斯教堂的塔尖上,了解了历史的教训。他们到了第二层,再上一层,又上一层,一直到了无数层,再上一层,忽然他们的眼前大放光明。那一层与教堂的屋顶一样高,人们将它当作一间储藏室用的。那里摆着一些丢弃的可尊敬的信仰的符号,这种信仰在许多年以前为那些都市里的好百姓丢弃了的,上面都盖着几寸厚的尘土。从前我们的祖先以为生死系之,视为最重要的东西,如今却变为垃圾废物了。那只勤勉的耗子,在这些泥塑木雕的空隙中,筑起了它的巢穴;而那只永远注意的蜘蛛,在一尊和蔼的圣像的支撑开的两臂之间,设了一爿店铺。一一这一段喻词,我们一看眼前实事,便可以明白了。在父与祖的世代,今文学乃是学术思想界的争论中心;可是,仅仅半个世纪之隔,年轻人已经不知什么是古今文学了。但,科举幽灵却仍在所谓会考制度荡漾着呢!房龙说得好:“历史乃是经验的一个大塔,为时间在无穷的过去时代中所建成的。”我该把开门的钥匙交给年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