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字峻秀,类于生动,幽若深远,焕若神明,以不测为量者,书之妙也。”在这里,我们见到书法的妙境通于绘画,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
王船山在《诗绎》里说:“论画者日,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
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
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高日甫论画歌日:“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三人的话都是注意到艺术境界里的虚空要素。中国的诗词、绘画,书法里,表现着同样的意境结构,代表着中国人的宇宙意识。盛唐王、孟派的诗固多空花水月的禅境;北宋人词空中荡漾,绵渺无际;就是南宋词人姜白石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周草窗的“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也能以空虚衬托实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但就它渲染的境象说,还是不及唐人绝句能“无字处皆其意”,更为高绝。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惟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术意境的实相。
王船山又说,“工部(杜甫)之工在即物深致,无细不章。右丞(王维)之妙,在广摄四旁,圜中自显。”又说:“右丞妙手能使在远者近,抟虚成实,则心自旁灵,形自当位。”这话极有意思。“心自旁灵”表现于“墨气所射,四表无穷”,“形自当位”,是“咫尺有万里之势”。“广摄四旁,圜中自显”,“使在远者近,抟虚成实”,这正是大画家大诗人王维创造意境的手法,代表着中国人于空虚中创现生命的流行,组的气韵。
王船山论到诗中意境的创造,还有一段精深微妙的话,使我们领悟“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的终极根据。他说:“唯此窗窗摇摇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内,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诗。然因此而诗则又往往缘景缘事,缘以往缘未来,经年苦吟,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这两句话表出中国艺术的最后的理想和最高的成就。唐、宋人诗词是这样,宋、元人的绘画也是这样。
尤其是在宋、元人的山水花鸟画里,我们具体地欣赏到这“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画家所写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无边的虚白上。空中荡漾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为“夷”、“希”、“微”。
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情。(画家、诗人对万物一视同仁,往往很远的微小的一草一石,都用工笔画出,或在逸笔撇脱中表出微茫惨淡的意趣)万物浸在光被四表的神的爱中,宁静而深沉。深,像在一和平的梦中,给予观者的感受是一澈透灵魂的的安慰和惺惺的微妙的领悟。
中国画的用笔,从空中直落,墨花飞舞,和画上虚白,溶成一片,画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内,亦不在外,既无轮廓,亦无丝理,可以生无穷之情,而情了无寄”(借王船山评王俭《春诗》绝句语),中国画的光是动荡着全幅画面的一种形而上的、非写实的宇宙灵气的流行,贯彻中边,往复上下。
古绢的黯然而光尤能传达这种神秘的意味。西洋传统的油画填没画底,不留空白,画面上动荡的光和气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实质,而中国画上画家用心所在,正在无笔墨处,无笔墨处却是飘渺天倪,化工的境界。(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这种画面的构造是植根于中国心灵里葱宠纲组,蓬勃生发的宇宙意识。王船山说得好:“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这不是唐诗宋画给予我们的印象吗?
中国人爱在山水中设置空亭一所。戴醇士说:“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一座空亭竟成为山川灵气动荡吐纳的交点和山川精神聚积的处所。倪云林每画山水,多置空亭,他有“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的名句。张宣题倪画《溪亭山色图》诗云:“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苏东坡《涵虚亭》诗云:“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唯道集虚,中国建筑也表现着中国人的宇宙意识。
空寂中生气流行,鸢飞鱼跃,是中国人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两镜相入”互摄互映的华严境界。倪云林诗云:
“兰生幽谷中,
倒影还自照。
无人作妍媛,
春风发微笑。
希腊神话里水仙之神(Narciss)临水自鉴,眷恋着自己的仙姿,无限相思,憔悴以死。中国的兰生幽谷,倒影自照,孤芳自赏,虽感空寂,却有春风微笑相伴,一呼一吸,宇宙息息相关,悦怿风神,悠然自足。(中西精神的差别相)
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唐朝诗人常建的《江上琴兴》一诗最能写出艺术(琴声)这净化深比的作用: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中国文艺里意境高超莹洁而具有壮阔幽深的宇宙意识生命情调的作品也不可多见。我们可以举出宋人张于湖的一首词来,他的《念奴娇·过洞庭》词云: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片舟一叶。素月分晖,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悠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对空间之超脱)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对时间之超脱)
这真是“雪涤凡响,棣通太音,万尘息吹,一真孤露。”笔者自己也曾写过一首小诗,希望能传达中国心灵的宇宙情调,不揣陋劣,附在这里,借供参证:
飙风天际来,绿压群峰瞑。
云罅漏夕晖,光写一川冷。
悠悠白鹭飞,淡淡孤霞迥。
系缆月华生,万象浴清影。
(柏溪夏晚归棹)
艺术的意境有它的深度、高度、阔度。杜甫诗的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含茹到人所不能含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刘熙载评杜甫诗语)叶梦得《石林诗话》里也说:“禅家有三种语,老杜诗亦然。如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语,落花游丝白日静,呜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语。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语。”函盖乾坤是大,随波逐浪是深,截断众流是高。,李太白的诗也具有这高、深、大。但太白的情调较偏向于宇宙境象的大和高。太白登华山落雁峰,说:“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帝座、恨不携谢胱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
(唐语林)杜甫则“直取性情真”(杜甫诗句),他更能以深情掘发人性的深度,他具有但丁的沉着的热情和歌德的具体表现力。
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维的静远空灵,都植根于一个活跃的、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承继这心灵,是我们深衷的喜悦。
194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