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士兵阿哥们,你们在丛林里受尽了苦难,吃尽了苦头,死在丛林里,谁来找你?你死在别国的土地上,你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你们看见了吗?你们有多少弟兄断了腿断了手,回国怎么谋生?你们死在战场上,用绿色尸袋装运回家,发着尸臭,你们家人见了多么伤心?……
“我知道你们是不愿意上战场的,是那些为了自己前程的军官们逼你们投入战斗的,为了和平,为了民主,为了自由,反对战争,你们应该倒转枪口。……”
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宣传太狠毒了,每一句都紧扣士兵的心弦。她绝不长篇大论枯燥地解说,而是和你促膝谈心,句句打中要害,音乐又起:阳光明媚照耀肯塔基故乡,在夏天,黑人们十分欢畅。
玉米熟了,草原处处花儿香,枝头鸟儿终日歌唱。
有谁料想,不幸的命运却来拜访,奉命参战,开赴越南南方,黑人就要离开家乡,别哭吧,姑娘,不要悲伤。
告别了姑娘,来到战场,只见火海刀山,丛林莽苍苍,我不知道为谁打仗,更不知死在何方!……
别哭吧,我的姑娘,你别悲伤,我不愿意向越南人开枪,我要活着回去,拥抱你呀,我的姑娘!
你莫要悲伤,莫要悲伤,我要退出战场。回到你身旁!……
阿纳汉娜用温柔的声音向黑人士兵展开了进攻:“黑人士兵阿哥们!你听过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讲演吗?你们知道黑人在美国受到歧视吗?你们本身是不自由的,还要到越南来维护自由不是受了骗吗?
“黑人弟兄们,听听你们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话吧,他说,‘现在是从种族隔离的黑暗、荒芜的峡谷踏上种族平等的阳关大道的时候了,……黑人在没有获得令人振奋的自由平等以前,他们是不会平息他们心中正义的愤懑的,因而,1963年不是斗争的结果,而是开始,……
“你们明白马丁·路德·金所说的意思吗?你们应该从越南撤回美国去,为自己的平等、自由而战斗吧!……”
他们的宣传真是太厉害了!它在挑起美国国内的种族冲突,能让美国后院起火。
我正想关掉收录机,结果优美的音乐又起:
一个人要走完多少路,方才能称作人?
白鸽要飞越多少大海,才在沙冢安眠?
炮弹还要飞舞多少回,才能永远销毁?
亲爱的朋友啊,这答案就在你眼前。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回,才能看见青天?
人类要得到自由幸福,要忍耐多少年?
还要牺牲多少生命,才能换来觉醒?
亲爱的朋友啊,这答案就在你眼前!
我把收录机关掉了,这是美国风行一时的歌曲,在国内时我也只是一般地听听唱唱,绝没有想到它有今天晚上这样大的穿透力。这些歌儿使人迷茫也使人深思。康妮低声问我:
“森,你觉得阿纳汉娜的思想战怎么样?”
“一派温馨和花香,一派思乡思亲之情!如果我带着这种情绪给威斯特莫兰将军写报告,可就要变味了!”
“你不觉得比B一52狂轰滥炸更有威慑力吗?”康妮提出了一个我一时无法回答的问题,“森,我们为什么不能对越共作出这样有力的宣传呢?”
(四)读后沉思
安德森的手记全部读完了。我坐在灯前,沉思了好久。首先想到的倒是安德森的命运。
在他伤愈出院回昆嵩的14号公路上,黎文英的游击队引爆了地雷炸翻了他的吉普车,缴获了他的背囊。
他死了吗?康妮还在西贡等他吗?他的“菜园理论”对威斯特莫兰的战略决策有影响吗?不得而知。
我应该怎样来评价安德森的行为呢?我怎样来理解他的菜园理论呢?能理解为“一个美国军人在越战中的彷徨与觉醒吗?”他好像已经摸到了美国干涉越南必遭失败的大门口,却始终迈不进真理的门槛:那就是战争的正义性和人民性。
在1937年到1938年期间,美国军事观察员卡尔逊和英国驻华武官司品烈都访问过抗日模范根据地晋察冀边区。他们也都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你们这些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应属于军事机密,你们印成小册子,不怕落进敌人手中吗?”
得到的回答是:“敌人熟知我们的战略战术,并且企图找到对付的方法,但都不灵。
因为我们的战略战术,是建立在人民战争这个基础上的,任何反人民的军队都不能利用我们的战术。”
安德森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南越不能向北越渗透?为什么南越的共和军不能到北越去打游击?”却没有找到答案,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却不敢正视它,或是不愿承认它。
孙支队长不在支队部,有些问题,无法向他提出,我得独立思考,也许这些抽象的概念不是作家应该思考的问题,应该到施工现场去捕捉那些形象的场景。可是,我受多年政治宣传工作的影响,很容易陷入历史的探求和逻辑思维,不管它是短是长,我只能按自己的思维习惯去观察社会思索人生,正像我不喝酒、不吸烟,我喜欢对着稿纸和文件浮想联翩。
安德森提出的种种困惑和思考,在朝鲜战争中,美国的决策层就曾经反复论证过,但他们仍然在越战中重蹈了朝鲜战争的覆辙,而且陷得更深,败得更惨,第一流的智囊反复论证之后,反而作了愚蠢的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选择:在朝鲜战争之初,美国的全球战略方针就分为两种主张,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主张亚洲第一,力主把战火烧到中国本土,轰炸中国工业中心和交通枢纽;支持蒋介石反攻大陆,必要时使用原子弹,总统杜鲁门则认为战略重点应在欧洲,甚至认为朝鲜战争是苏联的阴谋,他认为苏联不会参加朝鲜战争,而是希望朝鲜战争拖住美国的后腿,以便自己在欧洲放手行事。如果战争扩大到亚洲大陆,美国就陷进无底洞,没完没了,会把自己的血放干。所以他主张在朝鲜打一场“有限战争”,他深知日军陷入中国泥潭的教训。他不想和中国作战。……所以美国在对越作战中,也是避免同中国发生冲突,明知中国援越部队进入北越,它却一字不吭。……即使这样,它们仍然陷入了越战的泥潭。
至于安德森提出的要美国回到孤立主义,对共产党政权要靠内部的和平演变,其实美国的和平演变战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就提出来了。肯尼迪在1960年10月1日,向美籍波兰人大会发表的演说中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他说:“我们的任务是奉行一种耐心地鼓励自由、谨慎地压制暴政的政策,这是一种期望演变而不是期望革命的政策——是一种依靠和平而不是依靠战争的政策。……”
这时,乔干事给我送来了一捆施工中的模范事迹材料,这是张科长从几百份材料中精选出来的,第一份材料就把我抓住了,题目是:《工兵二营战胜大滑坡的日子》。文章中写着:
1967年9月8日,狂风暴雨袭击了七连施工地段巴布山,整个工地像沉在墨黑的海水里,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山林,照亮了刚刚平整的等待支队来验收的路面。雷声像B一52轰炸机丢下的千磅重的炸弹,只震得地动山摇,大雨如瓢泼桶倒,愈来愈猛,山洪轰轰隆隆从山崖上直奔而下,像万条瀑布挂在峭壁之上。
一道闪电。工棚里拥出十几个人来,直扑即将倾塌的陡崖,因为崖下堆放着施工连的工具和器材。
在闪电中,看到岩崖上的危石不断地滚落。雨啸风吼电闪雷鸣和山崖崩塌的隆隆声,成了一派死神指挥的交响曲,阴云中跃动着万千凶神恶煞。
“停住!危险!”指导员撕裂着喉咙一边奔跑一边呐喊,可是,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他知道,人人都奔向堆放在一起的风钻、钢钎、料车、混凝土搅拌机、挖掘机。他仰起脸来,仿佛目睹一场地震,半爿山体轰隆隆坍塌下来,大地为之颤动了十几秒钟。……
第二天凌晨,风停雨止,二营全体喋血石山,12名战士、一排长和方连长全都砸在山石堆中,路基已不存在,在43米的路段上堆上20多米厚的泥沙山石!
孙支队长早晨5时赶到现场,天空万里无云,对大支队来说这是个黑色的日子。
卫生队的医生护士也都赶到现场。全营奋战两天一夜,才挖出了战士们的无法辨认的遗体,那些砸烂的施工器材,扭曲、断裂,陷入路基两尺多深。战士们一边撬石一边落泪,新的伤亡也时有发生:有的被砸肿了脚,有的压折了腰,有的跌落石堆碰破了头,有的背着石块一头拱到地上气绝身亡!新的工作面上沾着点点血迹。孙支队长命令部队必须吃饱饭,按正常施工程序操作,可是满脸泥沙浑身被汗水湿透的战士们都红了眼,要和万吨山石拼个死活!
征服罕见的巨大滑坡,甚至比滑坡时更为惊心动魄。带着血汗的施工号子成了对牺牲战友的悲壮的呼唤,经历过一个半月的拼搏,路线重新开通之后,孙支队长用结满老茧、带着伤痕的手握着每一个战士的手,找不到更确切的表达激动的言词,只是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全营三百多人立功受奖,下面就是长长的受奖名单,而每一个名字下面都记着主要的事迹。13名在大滑坡中牺牲的同志就安葬在巴布山上。
第二天,我要求乔干事陪我去看看那段滑坡的路段,并去瞻仰那13座烈士墓。去山林里采来了一把野花。这些野花我叫不上名字,但我却想起了中国抗战时期,战斗在晋察冀根据地的诗人陈辉的诗句:
我的歌声也许明天不幸停止,
我的生命被敌人撕碎;
然而,我的血肉啊,
它将化作芬芳的花朵开在你的路上,
那花儿啊——
红的是忠贞,
黄的是纯洁,
白的是爱情,
绿的是幸福,
紫的是顽强。……
当我向这13位烈士献上这束山花时,乔文亚同志要我在留言簿上写几句话以作纪念,我应该说些什么呢?思之再三,想不出稍为脱俗之辞,只好写了几句套话:血洒异国红土地。侠肝义胆永留芳。
友谊鲜花呈五彩,千年百世谁能忘?
写完之后,我忽发奇想:如果13位烈士九泉有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呢?后来,他们的遗体被安葬在“世代知恩墓”里,接受越南人民的世代景仰——就像牺牲在朝鲜的罗盛教和牺牲在中国的白求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