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丛林战争(经典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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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但是,我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孙洪林的豪爽性格是不会改变的,我不提问,却用默默的期待等候他的下文。果然,他变得激愤起来:“当时,我们支队传达的是‘文化大革命’取得重大胜利的标志是揪出叛徒、内奸、工贼、最大的走资派、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黎东辉得知之后大为惶惑,在他的观念里,刘少奇是仅次于毛主席的伟大革命家,是国家主席,怎么一下成了坏人了呢?我想起了1950年6月27日,毛主席、刘副主席和朱总司令在中南海颐年堂接见我们赴越军事顾问团时的情景,想起了他们的讲话。……”孙洪林的声音颤抖起来,表现出一种非常深沉细腻的感情,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那时,国内的战争刚刚结束,刚刚喘了一口气,顾问团的成员,我敢说没有一个不在安排自己和平时期的生活,过过跟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日子;有的想去治治病,有的想入军校深造,还没有结婚的或是新婚的都想过一个蜜月。……”

“这是人之常情!”

“一听说出国作战,谁都感到突然,而且是到炎热无比的亚热带丛林,越南的穷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有的同志公开表示不愿意去。那时,我的小家杰刚刚降生,妻子正在病着,……这一点,你可以看看我的回忆,全都是内心的倾吐,因为我不想出版,也无人给我这个小小支队长出版,所以我也用不到涂脂抹粉装璜自己。……那时,刘少奇是怎么说的?他说:‘在中国革命的暴风雨中,有许多外国的共产党人参加过我们的斗争,其中就有越南的同志朝鲜的同志,还有其他国家的同志,他们为中国革命流血牺牲,白求恩不就是牺牲在我国的吗?这就是国际主义精神。……不要只看眼前,革命者的胸怀应该是广阔的,不能只看到自己的小家庭,不能只看到眼前的个人利益,关心人类的大悲欢,这才是共产党人的大气派!’他把我们的热情鼓舞起来了。……所以,我当着几个人的面,向黎东辉说了刘少奇的几句好话,……我想,如果我的话被某些人传到国内去,那就很糟糕。……”

说到此处,我看到孙洪林那一向坚毅过人的脸上出现了迷惘疲惫的神色,我看得出,他的明朗的心境顷刻间变得悲凄黯然了。我也理解了当他的儿子谈到如何揪斗刘少奇时,他为什么一脚把儿子踹了出去。……

(三)往事漫忆

不要说是一个国家,一个党派,一个民族,一个村寨,一个家族乃至对门邻居,就是一个家庭,兄弟姐妹妯娌父母子孙之间,也是时常吵吵闹闹矛盾百出甚至闹得不可开交,何况两个国家呢?和睦的家庭因为某种变故可以闹翻,多年的世仇因为某种契机又可能变得和平相处友好往来,就像狂风暴雨过去是晴朗的天空,而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雷霆骤来。

当我们从凭祥出发,驱车到达友谊关时,我们在此逗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在友谊关前摄影留念后就登上了关楼城墙,据说关右高插云霄的金鸡山上,抗法老将冯子材守关的古炮犹存,但我们已经无时间登临览胜了。仅仅凭关墙而望,群山耸峙,莽莽苍苍,云雾缭绕。出关之后就是同登、谅山。我们仍能看到谅山附近敌机轰炸后腾起的烟尘。我们办好了出境手续后,需要候至黄昏日落,驱车出关以避敌机。

太阳已经落在西山的峰峦之上,它不愿被群峰吞噬,挣扎着发出赤红的光焰,把鲜丽的霞光洒满了西部天空,像战场上悲壮的鲜血,使我想起历代的边关战火。那是1885年的春天,广西关外军务帮办冯子材在此迎战法军2000人,将其击溃后又乘胜追击,越境至谅山,重创法军,击伤其统帅尼格里,致使好战的茹费理法国内阁倒台。……

天空越来越暗,霞云像燃烧过了的余烬,不再闪耀光辉,浩瀚的长空和汹涌的山峰模糊起来,暮霭为大地披上了一层苦涩苍凉的色彩,像一曲古代的悲歌从天洒落,使人想到渺远的历史,又想到变幻莫测的未来。我们走下关墙,准备登车出境,最后望一眼风神骏逸雄强劲健的“友谊关”,那是陈毅元帅的墨迹,它是历史变迁时代更迭的佐证。

友谊关曾称鸡陵关、界首关、大南关、镇夷关、镇南关,1953年改为睦南关,1965年改为友谊关。它和广西境内的水口关、平而关合称三关。……我们登上苏制嘎斯69越野吉普车,进入异国边境,颇有踏入历史沧桑的神秘之感,某种异样的感情在我心中奔突,这是我第一次踏上燃烧的异国的土地,而且那里是我从未到过的亚热带丛林。

首先到达的是被敌机轰炸成一片废墟的同登。很快又到达了谅山,此时夜色漆黑,除了黑黝黝的山影和断壁残垣中的几星灯光外,我就不知道谅山是什么样子。那时,我就想到要去看一看奠边府。

既然孙洪林都认为我去奠边府的困难很多,恐怕真要去不成了。但是,越是如此,我去考察奠边府的欲望反而强烈起来,应该想到我去那里的有利条件,那里是我们自己的高炮团而不是苏修设置导弹的区域。

奠边府的炮火曾经使世界为之撼动,当时的驻越法军司令亨利·纳瓦尔将军亲临视察了这个要塞。他在这里屯兵一万,还有五千名预备队可以随时调来支援。他非常乐观,却又慎重地提醒他的下属说:

“我们占领这个地方,越盟没有进一步抵抗,但我知道他们是一定要来的。奠边府虽然是个只有百来家东倒西歪的房屋的村庄,但它素有‘边县之位’之称,它的战略重要性,几个世纪以来就一直为兵家所共识。……我们守住奠边府,就是守住了胜利。……”

尽管这位司令官说得平淡无味,而且也没有守住他的胜利。但他向世人展示了奠边府的神秘色彩!引起人们探究的兴趣,谁到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之后不想去看看滑铁卢呢?我应该到奠边府去!因为我们的军事顾问团在那里战斗过,那辉煌的战胜者的旗帜上闪耀着中华男儿的智慧和心血;更何况,现在,我们的高射炮正在守卫着奠边府的天空呢?

不管是新闻记者还是作家,亲临其境,他就有了发言权,就不是人云亦云,就不是来自第二手、第三手的材料,他的所见所写所想就有了某种权威性。在我来越南之前,就被告知首先到达的地点是安沛。那时,我查阅的是一本一比七百五十万的袖珍世界地图,用直线衡量,从安沛到奠边府,还不到二百公里,但实际上却遥远得多也困难得多,它要穿越义路省和山萝省,翻过许多山林和河流。

面对着目前的种种困难,我去奠边府的决心动摇了,可是,我内心的欲望之火却迅猛地升腾起来,“现在不去,更待何时?”就像到达北京不去故宫、不去长城,到达莫斯科不去红场,到达巴黎不去罗浮宫一样,那将是终生的遗憾,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又想起,奠边府引起举世震撼的那些岁月。

那时,法国空军侦察机看到越盟的战壕迅猛地向法军阵地延伸,向河内指挥部报告这一情况后,纳瓦尔将军要给奠边府守军空投一批声音探测器,奠边府守军说:“没有必要了。我们可以听见他们挖掘的声音。……”

那时,全世界报纸的头版上都充满了奠边府的消息,成为全球所瞩目的焦点。

法国《世界报》写道:“:奠边府的医生们正面临着忍耐的极限,堆积如山的伤员等待着换药,浮满尸体的河水只能用孔眼极密的过滤器一点一滴地过滤,饮用水只够供给那些因干渴而昏迷的人。……”那时法国反战的《费加罗报》的大字标题是《他们完蛋了!》

在1953年1月20日就职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早些时候曾向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递交过一份备忘录,他说:“请允许我再次引用历史,我们之所以未能制止东条英机、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是因为我们没有用团结一致的及时行动。从那时开始了多年的悲剧和危险。”

这就是说,艾森豪威尔希望盟国共同来干预越南的局势了。那时,美国曾准备采取一次“兀鹰行动”,从马尼拉派出二百架轰炸机摧毁越盟的阵地以营救法国守军,保住自由世界在东南亚的桥头堡。……

后来,还有消息表明,美国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制订了一项计划:准备用三颗小型原子弹,毁灭越盟阵地。又有消息表明:这项轰炸计划被当时的国会领导人——尤其是林登·约翰逊制止了。一向对共产主义恨之入骨的丘吉尔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是极端危险的”。但是,正是这个制止“兀鹰行动”的林登·约翰逊现在却在越战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他是不是也会想到驻越美军将来也会有个“奠边府”呢?

此时,中国人民的援越抗法和援越抗美,在我盯视着“奠边府”三个字时,便融为一体了,当年曾在高平、七溪、奠边府战斗过的孙洪林支队长的感触应当更为深刻吧?我决心争取在他的帮助下,即使涉艰历险,也要去拜访“奠边府”这位中越并肩战斗的历史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