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都不轻了,好歹也经过了十年的风吹雨打,彼此就像两扇磨盘,磨合再磨合,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但总归离老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比如八十岁,或者九十岁。
女儿出去了,沙发上的两个人突然就悠闲了,就想说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笑。
“你瞧你,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揉搓着他越来越少的头发。
“还说我,瞧你,当初娶你时八十二斤,养了十年,你才增长了五斤,太没有成就感了。”
他高大,她娇小。如果不站在一起,绝对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是一家,想象力如何丰富,都不能把一米八的他和一米五几的她联系起来,可他们就是一家。
曾经也刀光剑影,吵,吵过以后是打。一般都是她先动手,指甲挠,脚踢,顺手捡起的长短武器。他只是轻轻抬一抬手,就四两拨千斤,把她的招数给一一化解。然后,她哭,他笑,再然后,他哄,她继续哭。
甜蜜的时候还是多,她靠着他,很稳当,什么都不用操心。她和女儿,很心安理得地躲在他庞大的羽翼下,不知秦汉,不知魏晋。
“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不知道会老成什么样子?”她问他。
“肯定是一特难看的小老太太,缩成一把干骨头,头发掉光,牙齿掉光……”他还要说,她的拳头已经落在他的背上,他大笑着停止,手像钳子一样,牢牢钳住了她的两只手。
她起身去照镜子,他站在她背后看她照镜子,两张脸在镜子里叠加、分离,又叠加、又分离,像极了他们零零碎碎的日子。
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快乐的吉祥三宝。她推开他,接了。
“姑夫病了,突发脑溢血,妈说估计以后要一直躺在床上了。”
柔和的气氛骤然间悲伤起来。疾病,不知道从哪儿来,就那么突如其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前几天她还看见姑夫牵了小狗在散步,那么豁达开朗的一个人,事业正风生水起,说站不起来就站不起来了。
他拍拍她的肩:“明天去医院看看吧。”她点头。
医院里自然是非常压抑,加之各种混合的味道,还有对生命结果的不可知,人的心情就容易沉重,也容易多思、多疑。
才走出医院,她仰着头,足足做了十几下深呼吸,似乎要把肺里的浊气全倒腾出来。她紧紧拉着他的袖口问:“如果将来我也这样,可怎么办?”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怎么办,有病了治呗。”
“我是说,如果我也瘫在床上该怎么办?”
“真瘫了,那只好给你接屎接尿,我自认倒霉,天天闻臭气。你可别跟我客气,该拉你就拉,该尿你就尿。”他狡黠地笑着,她不笑。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说:“如果我们两个中,有一个要瘫;生床上,你会选择谁?”
他想也不想:“你!”
她心里凛然一惊,同林鸟,同林鸟,终究要各自飞。她赌气似的扭转身,快步朝前走,不搭理他。
他紧走几步追上她,又补了一句:“如果选择谁先死,我也宁愿是你。”
“你……”她再说不上来话,只感觉浑身冰凉,如同跌入冰雪的深渊,再没有获生的余地,不争气的眼泪,一起跌落。
他伸出手,揽过她,像夹东西一样把她夹在腋下。她,那么瘦小;他,那么魁梧。
他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有了病,我还可以照顾你,还能抱得动你,给你翻身,抱你出去晒太阳,可我要是有病,你怎么能搬得动我啊?那不活活累死你?所以还是宁愿你有病,宁愿你先我而去。”
她立时无语,只抓紧了他伸过来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