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是一个女子。
蜀葵在夏天喜欢穿人字拖背宽大的单肩背包,穿纯棉或亚麻的衣裙,喜欢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把一张干净的脸遮挡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溜儿。
蜀葵不爱说话,路上碰到认识的人,她嘴角轻轻一扬,算是打过招呼。很多时候,蜀葵眼皮低垂,看着脚步的前方,或者落叶,或者爬虫,或者什么也不看。独来独往的日子久了,她变得像墙外的一棵树,被隔离在归属之外,孤傲地活。
工作之内,蜀葵是个护士,眼科住院部的护士。工作之外,没有人知道蜀葵在做些什么。
医院里年轻的男医生很多,喜欢蜀葵的也有,试探过几次,蜀葵似乎没有回响,于是打了退堂鼓,另行开张了。
夏天来临时,蜀葵在病房里看到了他。他是打篮球时撞了眼睛,左眼视网膜脱落。刚做完手术,医嘱要趴着,任何时候,让眼睛和地面垂直。
这实在太难为他了,白天还好说,他可以坐在床前,用一个靠垫抵住前额,安静地趴一会儿,可一到晚上,瞌睡来了,他就想仰面躺着。
蜀葵来查房,看见他仰面躺着,就生气。生气也不喊不嚷,而是叹口气,走到他的床边,轻声说:不趴眼睛什么时候能好呢?
趴。他翻过身来,痛苦地趴着,毫无办法地趴着。
蜀葵值班的时候,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做过手术和即将做手术的病人点眼药水,轻轻扯起上眼睑,把药水准确地滴进去。住院时间长了,很多病人自己都可以滴眼药水,他不行,要么把药水滴到脸上,要么伸手就想拉下眼睑,他的眼药水只好由护士来完成。
蜀葵给他滴眼药水的时候,他总是牢牢地盯着她的脸,连摁压也要她帮他。这带点撒娇意味的请求,蜀葵可以拒绝,但她还是笑笑,帮他摁压着眼角。
长时间趴着,他的眼睛严重变形,连那只好的眼睛也肿起很高,如同两只即将成熟的桃子。对着墙上的镜子,他大呼小叫,哇呀呀f采了蛇一样。蜀葵跑进来,看到他不过是在照镜子,不过是对自己的眼睛吃惊,她在他背后说:暂时的,慢慢就好了。
他转过身,抓住她窄小的肩膀:会好吗?要不我就惨了,毁容了。
蜀葵点点头:当然会好。
回到护士值班室,蜀葵觉得肩膀疼,被他用力抓过的酸疼。
他的眼睛一天天好起来,和蜀葵聊天的时间也一天天多起来。没事的时候,他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看蜀葵核对医嘱,然后去发药、量体温。
跟着蜀葵回到病房,他老老实实躺着,看蜀葵在他身边忙来忙去。
病房少人的时候,他告诉蜀葵:你很特别,我有点喜欢你了。
蜀葵装作生气,不搭理他。再来,他还说。次数多了,蜀葵的心思就活泛了:真的是这样吗?从没有人这样直接地告诉过她,她不知道是该相信他的话还是只当一个玩笑。
犹疑之间,他要出院了。蜀葵当班,给他办理出院手续。蜀葵久久地盯着出院单上的名字,郝一,多简单啊。他依旧趴在护士站的台台子上,手里是送给蜀葵的礼物一个茶杯。他说:既然没有希望,那就留点念想。
郝一走了。白的茶杯印着一朵紫红的大丽花,杯子里泡着绿茶,这样强烈的色彩对比,让蜀葵觉得难过。
小城的夏天很短暂,几场雨后,就是长长的秋天。蜀葵最喜欢秋天,天高云淡之下,是大块大块的金黄、橙黄、褐黄,让入迷醉。蜀葵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叫郝一的病号,毕竟铁打的医院流水的病人,她每天都会遇到很多痛苦中的人,无法辨别物体和颜色的人。
偶尔的回忆里,蜀葵会想到郝一说过的话,还有他有些天真的表情。
想起一次,蜀葵的心里就有一次隐隐的快乐和忧伤。毕竟,说喜欢她的人太少了。曾经的那些医生们,他们太隐晦了,总不能像面对病人那样直截了当。他们不知道,蜀葵的孤傲之下,是真的胆怯,不能确认,也不敢确认。她需要有人明白地告诉她,来指引她如何去做。
短暂的空闲里,蜀葵会端一杯热茶,站在窗前,看秋雨缠绵,看黄叶如蝶飞舞,天渐渐有些冷了。蜀葵想,也许,可以给郝一打个电话,问问他的眼睛,或者聊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