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小小说名家档案:半个瓜皮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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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重要的和不重要的

那段日子我很烦,烦恼这东西往往很琐碎,不能说得清楚,总之和一个女人有关。我和她怎么认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情感在手机短信、邮件、QQ的催生下,一天天升温,我天天心急火燎地想着如何能见到她。我们都故意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有合法的配偶和亲生的孩子,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秀云来找我的时候,我依然在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找一个稳妥的理由,完成那个奔赴“第三地”的完美计划呢?这是目前最重要的。

王秀云站在我办公桌旁边,像水池里一朵安静的睡莲,那种美,是隐藏在骨子里的静美。她说她是我们单位病退的老职工,想找人事科帮下忙,把档案里的一份1977年的材料抽出来。我很果断地拒绝了她的请求,档案可不是玩的,我作为新上任的人事科长,必须坚持组织原则。

王秀云看起来很失望,她站了一会儿,看我似乎一直在忙,我的确很忙,我着急想打电话,想着那个遥远的她。于是王秀云转身走了。

过了大概半个多月,我成功地实施了“第三地”计划,在异地将我和她的美丽情感升到了最高温,心里的得意和满足自是无法言说。我正在回味着美妙的细节,差点要笑出声来的时候,王秀云又来了,还是说她档案的事,我为她打断我的回珠颇不悦。她说这份档案对她来说很重要,压了她三十多年了,她一个快人土的人了,得干干净净地走。

我看看王秀云,依然睡莲一样静美,从哪里都看不出她有病,有即将入土的迹象。我摆摆手,不行,没有通融的余地。王秀云又很失望地走了,我似乎听见她迈步转身的一刹那,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为着这一声叹息,我对她说的档案发生了兴趣,究竟是一份什么样的档案,让她这么执着呢?我从五百多份职工档案中,找出了薄薄的王秀云。黄的纸、白的纸、绿的纸,大小不一,字迹模糊的、清晰的,一页页纸记录了王秀云的过去。我仿佛窥探了一个人的隐私,有着隐秘的快乐。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才找到她说的1977年的那份材料,是革委会关于开除王秀云公职的通知,文件说王秀云在举国悲痛的日子里,置全国人民的感情于不顾,勾引有妇之夫,道德败坏,遭到全单位职工的唾弃,予以开除。落款是1977年2月。王秀云的档案从这里戛然而止,再没有任何记录。从档案年龄来看,那年她才二十三岁,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三年。

我问单位的老职工,知道王秀云吗?回答是知道。1977年,她都干什么了?回答的第一个版本是,她和同科室的老张(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关系暖昧,让老张的老婆抓住了,告到单位领导那里了;第二个版本是她和老张加班,有人说他们搞不正当关系,并告诉了领导;第三个版本是她和老张其实没什么,是单位领导吃不到葡萄给她制造了“绯闻”;还有第四个、第五个版本,很多。想想,三十三年前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至于她后来又是怎么重新上了班,又办了病退就更没人能说清楚了。可无论如何,王秀云后来一直没嫁人,孤身一人到现在却是真的。

王秀云再来,我就劝她,那份档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那件事过去了三十多年,也不重要了,她已经办病退了,没人会再翻看她的档案,把旧事重提。王秀云说,不行,这份档案对她很重要,是压在她心口上的一块石头,她死都不能瞑目。看在她苦苦哀求的眼神上,我只好答应帮她去给领导说说。

我还没来得及给领导请示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把王秀云的那份档案抽出来,我这里出了点很重要的问题,就把王秀云的事搁下了。我和那个她拜拜了,她说她喜欢上了别人,给我的理由就这么一句话,然后便人间蒸发了。还没经过一春一秋,我的“美丽情感”就这样宣告结束,结束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等我慢慢从着急上火中调整过来,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了。我突然接到了办公室通知,说退休职工王秀云因癌症晚期昨天晚上去世了,要我们人事科参与安排后事。我这才想起来,我答应她的事还没办。

我去向领导请示,是不是可以把那份档案抽出来,领导说啥取不取的,人去世以后户口注销了,档案是不是也要销毁?我说是。领导说,这不就结了,档案都要销毁了,还在乎这一份材料?一起销毁不就完了。

可我知道,在最后销毁一个亡人的档案材料前,还要再用一次,有关人员要查看档案写悼词。

最终,我还是自作主张抽出了王秀云那份1977年的材料,烧了,看着淡黄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