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很暖,晒得人懒洋洋的。羊在沟里吃草,像一朵一朵的白云浮在绿色的天空上,慢吞吞地游动。
七爷坐在山坡上眯着眼睛晒暖儿,身后是那孔新打的窑。
窑门用砖封上了,七爷看看窑门说:早晚我得进去。
七爷说:五十年前我去赵家塬接你,牵一头毛驴子,一进院门你爹就骂我,嫌我没牵高头大马来,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坐你家门墩上坐到快晌午,你娘急了,说赶紧叫人家把人接走,再不接走闺女名声就毁了。
你穿着粉红缎子棉袄绿缎子棉裤,俺牵着驴,一路上就看见你那俩水红水红的脚丫子晃来晃去了。过玉米地的时候,我真想把盖头给你掀了,可我还是忍住了。
羊在沟里继续浮着游着,七爷晒着太阳就犯起了迷糊。
七爷说:六零年低标准的时候你生缸子,一家大小饿得嗷嗷叫,玉米芯子都磨着吃了,我看你腿肿起老高,晚上就去生产队地里偷萝卜,叫队长抓住了,萝卜给收了,还白天晚上批斗。可咱缸子生下来咋还那么结实呢?
坡上野石榴花开得火红火红,七爷从身边顺手掐一朵,放在窑门口,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看窑门说:早晚我得进去。
七爷说:咱家挖窑那年你怀着瓦罐,你非要自家挖座地坑院,还要转圈窑,一筐一筐土朝外担,四丈深的院子没把我累死,你要在自己挖的窑里生瓦罐,七眼大窑啊,谁看了谁不眼气。
七爷把窑门口的草仔细拔干净,又把封窑门的砖下面的浮土踩踩,他说:早晚我得进去。
风有点硬了,坡上的风割脸,七爷把身上的棉袄朝怀里裹裹,他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枯黄的草上,草呻唤一声,折了。
七爷说:天冷了啊,缸子媳妇做的棉袄哪儿都不和窍,穿着八下里进风。你一辈子给东家做衣服帮西家纳鞋底,你到底没把你缸子媳妇教成,做的活老差劲了,唉——还有啊,那瓦罐的媳妇连个煎饼都不会摊,摊得跟烙馍一样,能有半寸厚,吃到嘴里没味啊。那年正月月尽,我上山拾柴火,你鸡叫头遍就起来给我摊煎饼,你摊一个我吃一个,一大盆面水摊完了,我也吃光了,你摊得那煎饼薄得跟窗户纸一样,香啊,到山上还顶饥。下雨了吃不上煎饼要急死人啊。
风转过年又暖了,羊群又开始在河里的绿草上游。七爷拄着一根溜光的木棍,在窑门前看看,拿棍戳戳封窑的砖头说:等着,我马上就来了。
七爷放下棍子,慢慢扶着地坐在窑前,他在窑前坐的时间越来越长,话也越来越多,却找不出个眉眼头绪,东一句,西一句的。
七爷说:那年我上山割蒿,蒿捆子里钻个蛇,你还记得不?到场院一打开蒿捆子晒草,你看见扁担长的青花蛇“哧溜”从脚底下过去,吓得抓天叫地,老往我背后躲,再也不进晒蒿场了,那时候还没小霞哩。七爷说着,脸上的皱纹朝一起挤了挤,他在笑呢。
七爷说:缸子家的老大考上大学了,我跟你说,你听见没啊,要听见了你哎一声,一辈子我就稀罕听见你哎。对了,你不会哎了,那你等着,等我进去了你再哎啊。
晒着太阳的七爷在山坡上睡着了,他慢慢地把身子朝后一仰,人就斜在山坡上。他睡得很熟很熟,几只蚂蚁钻进他衣服袖子里他都不知道。七爷做着梦,梦里穿水红水红绣花鞋的女人在向他招手,她说:一辈子都是你走前头我跟在你后头,就这一回我没听你的,你咋就撵来了?
七爷说:就这一回你咋不听我的啊?走在眉头的滋味不好受,我撵你来了,撵上你,我还要走前头。
七爷睡得很香很沉,缸子和瓦罐还有小霞哭得满沟跟狼叫一样,还是没把七爷叫醒。七爷在梦里说:都掉啥泪珠子啊,我去看看你妈,她一个人在窑里等我两年了,我不能老让她等啊,窑里凉。
女人睡在窑里,七爷睡在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