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花花似梦。梅艳芳一遍一遍地唱,她一遍一遍地听,直到听出两行清泪来,她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这样一个女人,是怎样的一种花。
她伸出手去,在胸前轻轻触摸,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肿块,像卧在花心的恶虫,伸着长长的脖颈,一点一点蚕食着娇嫩的花蕊。
“乳腺癌。”三个字从医生嘴里冰冷地跌落,差点把她打倒在地。本来她还抱着侥幸的心理,那几个小小的肿块不过是增生,或者是别的什么不速之客,谁知居然是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其他的任何疾病,她都不会恐惧。可突然来临的是乳腺癌,长在女人最尊贵的地方。她绝望了。
她拒绝了医生的建议和丈夫的劝慰,切除病灶。她知道切除病灶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象自己变成一个残缺不全的女人,失去上天赋予的美丽和平衡。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静静地躺在床上,任谁叫都不开门。想要就带走吧,如果本是属于上帝的,那么就归还给上帝。她宁可这样等,等自己慢慢枯萎,零落成泥,化为一抔净土。
读高中住校的女儿突然回来了。女儿一进屋就喊:“妈——妈——”
她听见丈夫对女儿说你妈妈不舒服,在屋里休息,要女儿小点声。女儿降低了声音,说她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总心神不宁,特想妈妈。
她躺不下去了。女儿就在客厅等她,她必须出去。她从床上爬起来,对着镜子整理整理头发和衣服,使自己看起来精神点,然后慢慢拉开门,喊着女儿的小名。女儿看见她出来,一下扑进她怀里:“老妈,我可想死你了。你没事吧?”她抱着女儿,把女儿的头紧紧贴在胸前,像小时候给她喂奶那样:“没事,有点感冒,快好了。”
晚上,她破例没让女儿回学校,给老师打电话请了假,要女儿晚上和她一起睡。她和女儿躺在一个被窝,详细地问女儿最近的学习情况、生活情况。女儿的腿搭在她身上,手就放在她胸前,她感觉好像回到了女儿小时候。那时候,女儿天天晚上就这样,好像那样她才能睡得安稳。女儿很快睡着了,她抚摸着女儿渐渐发育成熟的身体,心里突然很痛。如果没有了她,女儿这朵小花将在风雨中怎样飘摇?她彻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她给女儿准备了足够的钱,告诉女儿她要出趟长差,她爸爸也要出去学习,让她最近不要回来,安心复习,准备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女儿欢快地答应一声,抱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知道了,老妈,记得回来给我带礼物,要考拉。”她拍拍女儿的脸:“记住了,给你带考拉。”
女儿高高兴兴地走了,她对丈夫说:“去医院吧,切除。”她愿意接受手术刀冷酷的切割。
手术很成功。她从麻醉中醒来,只感觉胸前是撕心裂肺的疼,她伸手去摸,左侧胸部是层层平整的绷带。没有了,连同虫子一起消失的,还有娇嫩的花蕊。她在被子下放声痛哭。
邻床也是一位患乳腺癌的女人,比她年轻,才三十二岁,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已经是手术后第七天了。
年轻女人走到她床边,轻轻在她被子上拍了拍,什么也没说。她停止了哭泣,伸出头来,年轻女人朝她笑了笑,还是没有任何言语。但她却好像得到了奇异的力量,突然不想哭了。她抹干净眼泪,冲年轻女人苦苦一笑:“上帝把他给我们的东西收回去了。”年轻女人说:“幸好上帝没有收完,要不我儿子我先生我妈我爸可怎么办啊?”
“是啊,幸好上帝开恩。”
换了种思考的方式,她变得轻松多了。
十几天后,拆线了。她把自己关在病房的卫生间里,独自对着镜子,长久地看那条横在左胸的伤疤,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卑劣的缝合技术,胸部美丽的皮肤被紧紧揪在一起,像一块破旧的抹布,她又一次泪流满面。擦干泪,洗了洗脸,她让丈夫把手术前他偷偷收起来的文胸找出来,认认真真地戴好。在左侧的空旷里,她塞了一大团纱布,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健康的女人一样,和以前一样。
就像真的出了一趟长差,她在丈夫陪同下,回家了。路过一家礼品店,她没忘记给女儿选一只毛茸茸的灰色考拉布娃娃。她打电话给女儿,说她出差回来了。
女儿看见妈妈回来,高兴得又搂又抱,她忍着剧烈的疼痛任女儿折腾。女儿并没有发现她的变化。
她给了女儿一个完整的妈妈,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