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佛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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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7)

这人当即以偈问日:“佛经我不懂,什么叫做佛?孔子有五经,实在化汉人;胡人说虚无,岂不是怪话?至实而不华,至辞而不浮,圣人制七经,不过三万言;为何这佛经,珠少而石多,论卷则成万,说言则称亿?

为何不扼要,言简而意赅?佛道若至尊,尧舜何不修?佛理若至大,周孔何不言?又吹佛相好,美妙独绝伦,大相三十二,细美有八十;劝君修口德,话莫说过头,大话一过头,教人难相信;佛相果真美,人间何不见?

我曾读孝经,知道敬祖宗,身体与发肤,受之于父母,岂敢轻毁伤,削发入空门?鸿福在继嗣,不孝无后大,何苦丢妻子,弃财做沙门?黄帝垂衣裳,而天下大治,孔子做孝经,衣为三德始;僧人头剃光,满身着红装,见人也不跪,礼数在哪里?又佛说轮回,死了还要生,这话没听过,不知是否真?子日未事人,焉能事鬼乎?又说未知生,怎么能知死?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无,吾闻夏变夷,未闻夷变夏。太子不仁孝,却说要修道;自亲尚不管,何以爱他人?今观我华夏,沙门飘酒香,娶妻又生子,贱买贵卖忙;所做多有诈,莫非竟是乐善好施持戒无为之佛道?吾人之天性,喜富而厌贫,好逸而恶劳,是故我黄帝,养性靠五肴,仲尼爱美食,肉片切得细;沙门何苦来,一天只一餐,六情都断绝,太无聊了吧?先生既崇佛,何劳又学儒?佛法果玄妙,何必读诸子?老子修道德,知者则不言;沙门好辩论,无知之人乎?言谈若是道,何必再修道?您说佛至尊,淡泊而无为,时人却笑话,佛难信难行。先生用儒经,来解释佛理,辞富而义现,辩才是你的?君说佛大海,文辞如锦绣,何不用佛经,答复我问题?

反倒引诗书,想合二为一?儒林多高人,太学跻俊士,未闻佛为上,只知儒是尊;怎么不觉悟,迷途而知返?神仙赤松子,长生有妙术,佛经之所说,与此同不同?道士喜辟谷,或饮酒吃肉,僧人反过来,食谷戒酒肉,却又是为何?不会辟谷吗?道人不得病,病也不吃药,自己就好了;佛家却有病,病了还吃药,又是为什么?一个无为道,你说那么多,分别又分别,让人起疑心。你不信神仙、不死之道术,那倒也罢了,怎么独信佛、能够度世人?菩萨在外国,你又没见过,读了几本书,就那么可信?国外我去过,和尚见得多,我一提问题,他们答不来,然后改志向,转而学其他,就你不能改?神仙到秋冬,就不吃饭了,闭门去练功,那才叫淡泊;佛门不行吧?道家说尧舜,周孔诸弟子,都会不死术,得道而成仙;怎么如来说,大家都要死?你说的这些,我是没听过;最后有一问,请您答复我:为何您说法,只三十七条,别的没有啦?”

上面的故事虽然是笔者编的,那《牟子理惑论》却是实有其文,载在梁僧佑的《弘明集》里,开头第一篇就是。刚才所列几十个问题,就是《牟子理惑论》中由牟子开列的,不过借别人的口气提出来,然后牟子来回答。可能是牟子自己在学佛过程中碰到的问题和他在传扬佛学过程中遇到众人所提问题的一个总汇。通过这些问题,可以看出外来佛教已经跟本土思想发生全面的接触。牟子究竟是谁,有人正在考据,是不是太守,也查无实据。佛法东来,起初被当成神仙方术,后来又被看作玄学的附庸,时不时还要跟儒家沾点亲戚关系,但多有愿打愿挨的成分。到了南北朝,佛门独成一家,已是定势,儒道佛三家笔枪舌战,波澜壮阔;僧人站在庙门,为如来法,做狮子吼,无所顾忌。这种壮观,以南朝为最盛。于是有梁人僧佑将当时吵嘴的文章集合拢来,汇成一书,叫做《弘明集》,弘扬佛家大明大智大慧。

牟子的《理惑论》,把当时争论的许多重要问题都包括进去了。牟子一边提问,一边自己作答。有些依据佛理,有些依据老庄,也引用儒典,来回答对佛教的各种非难或疑惑。面对崇奉道家和儒家的问者,牟子对机说法,以老庄周孔说佛、明佛、入佛、归佛,而明三教同源、佛法最胜之理。不过并没有过分深入佛理,也许因为对象不同,只是在初层次上的交锋。

魏晋南北朝争论的重大问题,还有神灭神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等。这里最基础的理论问题还是神灭不灭?因为如果人死神灭,因果报应和三世轮回就失掉了根据,没有了承受者。

主张神灭的,主要是南朝的范缜(约450—515),他的《神灭论》搞得梁武帝和许多佛教徒焦头烂额。所以说,范缜对于提高佛教徒的水平,扫除盲信迷信,有不可小看、不可磨灭的功勋。梁武帝504年宣布佛教为国教,范缜在三年之后的507年就发表《神灭论》,跟帝王老子作对。梁武帝很恼火,就集合专家,写文章,跟范缜闹,吵。据说范缜口才了不得,自称可以“日服千人”,连梁武帝的干将曹思文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范缜的主要论据,是“形神相即,形谢神灭”。他打比方,说形和神,肉体和灵魂,好比刀子和锋利,是分不开的。刀子没有了,锋利也就没有了;肉体死了,灵魂也就灭了。佛教徒多方问难,比如说灵魂可以转生别的肉体,别的生物。这个比较玄,难以定夺。又问到鬼神问题,范缜说:“人灭而作鬼,鬼灭而为人,这个我不知道。”既然这个不知道,怎么又知道人死后,灵魂不投生他处呢?慧远就用柴和火作过比方,说这堆火传到那堆火,柴不断地烧掉,火却连续地传下去了;柴好比肉体,火好比灵魂;柴会变,火也在变。不过慧远没法跟范缜辩,慧远圆寂时范缜还没生。说到灵魂转到别的肉体去,这是一般人无法验证的。有人说范缜赢了,其实范缜也没有办法,他看不见的东西,怎么好断言?断言就太冒失,不慎重,不科学。争到这里,只好磨嘴皮,比口功。

口功固然要练,但是判决性实验更加要紧。这是个大难题。因为判决性实验要求仪器设备一流,跟实验的对象适应。用肉眼去检验量子夸克,当然不行,要有极高倍显微镜,要有法眼佛眼。有些高僧据说有神通,可以看见什么什么,但是别人看不见,他又无法让别人看见,这就没有对话的可能。跟色盲人说世界五彩缤纷,没有用。只能从理论上讲:“你说世界无色彩,理论上有如此如此的漏洞”,让他知道理亏。所以口功还是有用。如来在的时候,又有口功,又有神通。我们如果既没有口功,又没有神通,就难以折服众人,莫说折服“外道”了,可能自己就是外道,把佛理讲歪了。正当庐山慧远宣传神不灭论的时候,鸠摩罗什却在破斥神不灭论。假如运用中观学,你就是看见所谓灵魂投生转生,我照样破掉神不灭论,这就比机械唯物论厉害得多。你说神不灭,可以投生,那么死后的灵魂和生前灵魂一样不一样?如果一样,就不变,不变就没有报应,没有进步退步,不必修道,修也没用;不一样呢,就变了,就不是原来那个灵魂,不是同一个灵魂,我造罪为善,跟别人无关,生前死后是两个灵魂,谁作业谁受报?等等等等,可以详详细细地破斥。达摩叫慧可把心拿出来,慧可拿不出来。既然拿不出来,还说什么神灭神不灭?连魂都找不到。假如世上找不到鬼,还争论什么蓝鬼绿鬼?鬼死鬼活?都是废话。佛家内部的争论,更加深入,其驳难更加致命。为什么范缜不遇上罗什和达摩呢?哎,可能范缜福气不够。不过慧远虽然遇上罗什,也还是不放弃他的神不灭论,这也自有他的道理。在罗什那里,中观之论如快刀斩乱麻,神灭论,斩;神不灭论,斩。好不快活。

如来不管那么多。他对这种人说有神,对那种人说无神;这时候说有神,那时候说无神。像柴和火的比喻,如来也批评过;反过来如来也用过这个比方。同一个比方,用法不同。究竟是哪一家?仿佛我们都是佛家,只有如来自己不是佛家似的。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留起头发,不作和尚算了。

也别泄气,据说虽然有个范缜,佛家还是大获全胜,一路领先,从南北朝阔步迈人隋唐盛世。

这真是——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