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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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们为何需要船山先生

我常常想:三百年前,为什么在衡阳的穷僻之乡,小小石船山下的三间茅屋内,竟孕育了一位高山仰止的巨人?在历经三个朝代后的今天,终于如巍巍南岳一般雄起于泱泱中华大地?“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清代名士谭嗣同)“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清代名臣陶澍)“世臣乔木千年屋,南国儒林第一人。”(晚清著名学者王闿运)这些都不是溢扬之词,因为有皇皇数百万言的巨著《船山遗书》为证,清代“中兴名相”曾国藩戎马倥惚之间所刻。“湖湘文化的高峰”、“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东方的黑格尔”,这一顶顶桂冠合力托出了衡阳第一宗文化名片。三百多年前以卖姜牙为生的船山先生成就了今天千万衡阳人的激动,六年前首届中国船山文化节气势恢弘的船山广场上,十万民众的雀跃欢呼至今犹在眼前耳畔。

然而仅有激动与排场是不够的。正如当年的船山夫子,仅靠一把宽大的油纸伞与一双高高的木屐毕竟无以彪炳史册,头不顶清天、脚不踏清地仅仅昭示一种民族气节与人格力量。王船山对于今人的意义更在于湘西草堂内那盏通常深宵不熄的油灯。三闾大夫屈原悲国赴清流,西楚霸王项羽自刎谢江东,南宋丞相文天祥丹心照汗青,被船山如橼巨笔既赞且叹,船山自己则能够鉴其失而反其道。“地陷东南船覆此,天倾西北山扶之(今衡阳诗人汤伯禄撰联)”。当野蛮与血腥大张旗鼓践踏大明王朝的秩序与文明,船山毅然勤王,先起兵于衡山,兵败后投奔南明,遭诬几陷死狱,获救后再举兵于桂林,复败后窜身岩洞,最终隐居于石船山下。船山无能拯救一个行将就木的政权,却于逃亡隐居之间消化、集成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积淀下来的文化!他还是不屈不挠的成功了。人们不禁要问:这种锐不可当的精神缘何而来?无他,两个字:人文,人与文的完美融合产生人文精神,或者说文化了的人才会真正的强大,船山正是这样一位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孕育的成功的伟人。“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惊,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王夫之《杂诗》)这是先生难以排遣的报国情怀。“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不愿为官而为文,这是先生洞烛人世的炯目作出的最后抉择。“心放闲愁后,生凭大化中,天年聊物理,楚国想遗风。”这是先生于理智选择后重新寻求的人生境界。“当时曾有孤山约,客梦已迢遥,余香应惜,东风渐老,野水平桥。”(《春深始见梅花》)这是先生最终登临的大彻大悟之境,宠辱不惊,天人合一,一个睿智的哲人才能达臻的人生的顶峰。

前些时候,船山文艺杂志的一位编辑随同曲兰镇(船山故居所在地)的父母官们去了趟船山故居,回来与我闲聊,向我传递了曲兰镇镇委书记的一席原话:“很多领导来船山故居,但是都不敢在这儿题词,在夏明翰故居(毗邻曲兰镇)题,却不敢在这儿题。其中有一个全国政协副主席,当县委书记邹文辉请他题词时,他在草堂门口来回踱了两遍,然后说,在王夫之的面前我哪有资格题词?扔下笔,走进去再鞠三个躬就走了。”我沉默了许久。她又告诉我:“我去那里,却感觉就像是去我太公家,好蠢的感觉!”我们开怀大笑。交谈的落脚点是敬畏文化。宇宙浩大,人类渺小,岁月永恒,人生苦短,物质不灭,生命至脆。惟文化是安顿人类高贵灵魂的处所,也是传承不竭生命活力的载体,惟文化使人成其为万物之灵,也使人类强大为宇宙的主宰。人与动物都是生命,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创造了和正在创造着辉煌灿烂的文化。

官本位文化——权力制约地位、利益的现象,是人类社会文化的消极面,同时我认为也是人类迈入自由王国之前的必然选择之一。这种状况既由客观经济基础决定,也由人的主观因素决定:只要人的劣根性(由动物性而生,比如奴性)一天存在,弱势人群必定在轻视自己的同时向同样直立一般模样的强势人群奉献敬畏,劳动人民在挥洒血汗谋生的同时必需奉献血汗以供监管自己的主人(在礼仪之邦则化名为公仆)挥霍。

一般而言,对权势的敬畏与对文化的敬畏是两个概念:前者因畏而敬,后者因敬而畏。可是,在中国当今的时代,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异。许多人似乎因为过去穷怕了,没有钱倒好,一旦有了一点,就立即变成了他们活命的根子;而凡看上去一文不值的文化,则被他们弃若草芥。我的网友,中国当前精力最充沛目光最敏锐的文化人之一,著名作家哲夫在最近博客中提到一句流行语:“你丫只配去当作家!”(《中国作家为何光吃饭不谈文学》)着实吓我一跳!还好我是个一向轻视文章的小文人,“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则是百无一用之后选择做书生。”拙著《品味泉水》自序中的句子可以为证。而且,我随即找到了“解药”:红极一时的清朝大官李鸿章曾如此训斥同僚:世间万事,做官最是容易不过,你连官都不会做,还会做什么?

昨天,一位混得比我风光许多的昔日文友应邀来访,同他聊了一通工作生活再打擦边球般心惊胆寒聊了几句文学,匆匆送他出门时,他鼓起勇气对我掏了心窝:其实我早没这个兴趣啦,我现在想的只是如何赚钱,多赚钱。我马上应和:其实我应该向你学习,如何赚钱……他愕然望着我,直到我照着原话再说一遍。

又想起一位朋友,小学四年级就在省级少儿刊物《小溪流》发表过文章。但如今从事文字工作的他几乎不分青红皂白视文人为对头,他可以天南地北同你侃得天昏地暗,唯独文学免谈;他热心助人乐于义务为你服务,但你若请他帮忙看看稿,他笑眯眯地伸出食指和拇指作比划动作,多少钱?不得而知。但我深深地理解他。

话说到这里,我要赶紧感谢几个月来,为本期《船山文艺》无私奉献无偿劳动的朋友!为我自己,也为热情来稿的莘莘学子。

这本土生土长的刊物已在风风雨雨里走过五年,为此,我与我的直接支持者们在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神注视的同时也遭逢过不少白眼。尤其是与少数不肯理解此行的官员甚至一些同行(如语文教员)打交道时,但我也深深地理解他们。在此,我向所有被打扰的人们郑重地说一声抱歉!

回到王船山,至少我现在最需要他。我认为他的成就,源于他的人生观中的尚志观。船山认为志是区别人与动物的根本标志:“人之所以异于禽者,唯志而已矣”。孔子也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所谓志,系指人生在指导思想上,集中、稳定、执着追求的具有崇高价值的目标,是具有人文精神的人内心最高的道德律令或者说信仰,它源于生命而高于生命:“生以载义,生可贵;义以立生,生可舍。”在此,亚圣“舍生取义”的朴素儒学思想被船山升华为深层道德哲学(此处的义也就是志),它告诉人们,与道德合一而成为其载体的生命是多么可贵!船山作为思想家的尚志观诠释了他作为学者的教育观:“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也”。后半句所指,恰是今天的中国久革不除的应试教育症结所在,不幸竟被三百年多前的船山一语中的!

王船山根据自身实际和所处的环境,明智地选择了弃官从文,因此于己于公都作了出色的交代。我觉得我们今天需要船山先生,不是因为他的名气,不只因为他博大精深的学问,最紧要的是,他励志治学文化复国的精神,这才是今天的衡阳人也是人类更可宝贵的财富。

(此文为第八期《船山》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