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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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猿啸鹤唳哀歌殉道

——王船山诗词艺术探骊

摘要:船山所作词,一腔悲情,犹如猿啸鹤唳,杜宇幽蚃,哀歌殉道,血啼唤春,激楚苍凉,寓意深远。其凄楚悲愤之情,乃至诚至信、至性至情的哀思凝结而成,体现一位伟大的爱国思想家兼诗人英雄末路的大孤大独之境。

关键词:王船山诗词悲凉慷慨爱国

船山之学浩博无涯,无论在哲学、史学还是在文学方面的修养,在封建时代里,实在可谓高山仰止。他不以诗人名世,仅以余力作诗填词,前后达四五十年之久。所作诗词,用典多,使事深,风格奇崛峭拔,其一腔悲情,犹如猿啸鹤唳,杜宇幽蚃,哀歌殉道,血啼唤春,激楚苍凉,寓意深远。

且看《冬日书怀》。

木落山空朔气吹,云消星白曙光疑。曈胧烟海天无际,夭袅霜华月半规。今古闲愁孤枕尽,渔樵残梦晓钟知。春心他日将谁赠,辜负寒梅折几枝。

曈胧:太阳初升,由暗而明。夭袅:即腾空而起,很有气势的烟雾。霜华:即霜花。渔樵:即渔民与樵夫,借代百姓。晓钟:用来报晓的钟。春心:本指对异性的爱慕之心,这里以“春心”借喻对祖国的忠贞。

散绎如下:树木的叶片纷纷落下,整个山头显得空旷起来,北风阵阵地吹着。云层渐渐地消散了,天空由暗渐明,天空中稀疏的星星发出惨白的光,东方的曙光犹疑不定。雾烟袅袅,无边无际,霜花片片,寒气逼人,残月半规,独悬天际。自古至今的诸多闲情愁绪,都在孤单的枕头下散尽了。百姓还没做完的梦,只有唤醒黎明的钟声才知道。我的一片爱慕之心,有朝一日赠给谁呢。面对几枝被风雪摧折的寒梅,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前四句极力渲染冬日黎明的苍凉凄清,集合天地之大美,蓄势充分。后四句借势抒发一个前朝遗民的家愁国恨:今古闲愁孤枕尽,此句炼得极佳,仿佛信手拈来,境界又非常阔大。后面的对句则极为传神,作者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晓钟”身上。可谁是晓钟呢?耐人寻味,给读者留下了灵动开阔的思维空间,或是国泰民安的福音,或是民族文明的先声等等,都是合理的推想。作者对祖国的一片赤忱之心不知献给谁为好,于是只好将情感托付与自己一样坚贞高洁的寒梅。最后一句意义深刻隽永,让人联想重重:可以是作者的亡妻,也可以是为国捐躯的亡友,更可以是作者对先朝的怀念,正如王维曾通过问询从故乡来的同乡“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将浓浓情感寄托于窗前的腊梅,思乡思人,兼而有之。

值得一提的是,栖伏蛰居的船山独钟梅花,其两千诗词中涉梅咏梅之作占到十分之一,衡阳师院伍光辉博士撰文认为:其内涵远比前人咏梅诗作丰富深厚。又如“明年春在柳仍絮,前夜雪深梅自香”。“旧识五湖霜月好,寒梅春在野塘边。”“回首少年心事迥,冲寒狂折野梅红”。“蓬蒿初剪清魂洗,旧尉三生也姓梅”。寒梅历来是坚贞不屈勇于抗争的代名词,船山越入老境困境,我们越是能看到他迎霜斗雪、历冬愈盛的梅花般的彻骨清香,其志节之贞固由此可见一斑。

这是一首船山南岳书生举兵战败后于衡阳听月楼得遇一王孙时作的诗:

《听月楼倦客归山留别翠涛王孙》

我梦听月楼已久,不意今生登此楼。楼前湘水腻碧玉,细细纹波送远秋。我有狂歌知者谁,古人不作今人疑。夜阑酒熟相对笑,男儿不受双眸欺。我今归卧蒸南谷,黄菊将开酒将熟。烂醉三万六千年,柳生左肘石穿肩。君勿疑我不相就,听月无声月自圆。

先解其题意,关键在归山二字。船山四处奔走,不能竟其功之后,决意归隐以著书立说。重返衡阳,巧遇翠涛王孙,相会于听月楼,王孙也许是桂王府后人也未可知。读之叫人联想到崔颢黄鹤楼一诗横绝千古之慨,幽深之思苍劲之力有过之而无不及,诗风雄健恣肆,豪情不减征战之时。复如燕赵之士,慷慨悲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末两句有表忠心之意,犹作者湘西草堂自勉联之“明月无心自照人”,言此心不移,永向着大明。这首诗说是归隐,可是执念与洒脱并存,斯人高岸风貌,于此可见。船山类似此中境界之诗句甚多,又如:“邺侯晚节知前非,岳顶读书云满衣。”“千年欲识丈夫心,独上危峰揽苍翠。”“丈夫有恩必有怨,五岳须臾起方寸。”“晶瓶浸魄一双影,玉镜当心无限情。”“君凌浊水不见影,青天高悬独彷徨。”等等,俯拾皆是,摇人心旌。

船山先生“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岳峰举义惨败后,国势颓靡,更不可为,船山不得不退居荒山,然其孤忠之心不易,一直关注国事,心忧天下。伴随着时间的消逝,船山感觉到复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故于其诗词中,宣其幽蚃之情,悲怆入微,宛结动人,然而并不因此失掉撼人心魄的力量。

《春月歌》与前诗值得做一比较,然而抒情主人公心绪趋向平和婉约:

睛风初暖溪光紫,杨柳风轻吹不起。迢迢璧月背云飞,摇荡春云映春水。春水涵空倒碧天,金波微定影初圆。花趺红敛垂珠露,叶底苔平缀玉钱。可怜月落留难住,可惜春光来复去。昨日梨花已起风,何时柳絮还粘树?柳絮梨花早岁春,芳郊草软素光匀。绿窗竹叶飘鸾尾,白袷落英照锦鳞。当时不解留春在,月落月生春易改。胡蝶香迷梦不成,碧桃花褪芳谁采?采芳踏月当年客,双鬓銀丝欺素魄。婵娟不解古今愁,斜转空山荡轻碧。

船山此诗借鉴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而又不着痕迹。风格婉约苍凉,且为其诗中难得的雅俗共赏之作。诗人触春伤怀,顿觉物是人非,美景虚设,满腹愁心尽寄一轮明月。诗之妙境在于几乎每句都写到了月,却又毫无重复之嫌,写景与抒情融为一体。诗歌以乐景起兴,细致的观察(花趺红敛、叶底苔平)、优美的想象(杨柳风轻、春水涵空)尽抒对初春景物的喜悦,对未来的憧憬之情溢于自然言表;至中段“可怜、可惜”句笔势骤转,暗示时局已经不可逆转,月落花谢乃必然规律;末段“梦不成”、“欺素魄”、“荡轻碧”,笔笔伤情,令人唏嘘,却又愈加蕴藉。其实,从起句“吹不起”到中节“已起风”,再到最后的“梦不成”,这是作者的情感暗线。“胡蝶香迷梦不成”,作者竟然以蝴蝶被花香迷住了这样的乐景来写心头之陈伤,以至于不想也不能如庄周梦蝶那样于虚妄的梦中自我陶醉。通读全诗,不难看出,原来,正是诗人一颗不老的诗心如“璧月背云飞、摇荡春水”始,到“斜转空山”、寂寞于高天碧空之上终。

我们不妨再看看船山先生的几首代表词作。

《浣溪沙·冬望》

缥缈云丝展碧空,孤峰峰影影孤松。天南天北雁来风。

极目江山无止竟,伤心日月太从容。霜枫依旧半林红。

这首词是笔者平生极为欣赏的一首。窃以为是最能代表“空绝千古”的船山精神的词作,并且“句意双到”(船山赞知己蒙正发的诗论)。上阕,起句即将抒情主人公置身于一种英雄末路的大孤大独之境,天高地远,托身无所;兴尽悲来,怀才不遇。上半句既是天然景物,又是内在心境,出之极自然;下半句观察细微,孤峰以其影怀抱孤松,犹如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撞入眼帘。不同的是,陶潜能超脱,似入无人之境;船山注定永远走不出孤独的阴影,故国沦陷,但在他眼前仍然有一座精神的文化的民族孤峰矗立着,它的巨大阴影遮蔽之下的孤松,很显然是以船山为典型的爱国诗人的化身。整句视角由天入地,出笔即得天人合一之妙境,实乃大手笔。然其驾驭语言的魅力并不止此,后一句“天南天北雁来风”,倏地杀了个回马枪,无数孤雁忽然漫天而来,更妙处是作者只讲无数翅膀卷起了风,那么这其中漫天的愁绪还用得着挑明吗?这风明明更像是作者灵魂里的风暴,哪里只是自然界的晚来风急?下阙,仿佛词中主人公终于忍不住出现了,他放眼望去,大好江山无边无际,可是奋起抗敌守卫社稷的人都已长眠或归隐,日月呀,你的行走为何还那样从容如昔?人们常常津津乐道于“为谁餐露立中宵”的清末诗人黄仲则,他有一个与此含意相似的名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曦和快着鞭。”不加细较,单从艺术手法和意境来看,似乎“极目江山无止竟,伤心日月太从容”与之在伯仲之间;运笔上,前者更显动中见灵,后者略呈平中见朴。然而,一论到境界,则强弱立判,黄写的是个人爱情,王抒的是爱国之情。仲则的愁很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明显的带有可以通过文字发泄冲淡的势头;而船山的愁更显得真挚动人,是满胸块垒无以倾吐、一腔抱负无以寄托的写照,正如他的另一诗句“不知天地消逼仄,已觉江山忘是非”。又如词作《贺新郎·自题草堂》:“满目江山无熟处,一曲林峦新造,何敢望松萦竹抱。新绿半畦荒径侧,怕凄凄仍是黏天草。”最后一句,一反前述悲戚风格,仿佛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瞬息散去,船山之峥嵘本质凸现无遗。悲恸而不失引人奋进的力量,这就是船山其人其文的魅力。如今的船山安息之所大罗山,还真的是“霜枫依旧半林红”,令所有拜谒过的游人肃穆之余,为先生灵魂安息之所——“前朝干净土,高节大罗山”略感欣慰,久久伫立,唏嘘之情,不由自主、不能自已。

《踏莎行·与李治尹夜话致身录事有感而作》

几许兴亡,凭谁料理,血痕一缕留青史?从来白刃杀英雄,恹恹儿女丛中死。

霜气飞空,星光堕水,闲宵半吐伤心字。他年莫问草堂荒,萧萧落叶随风起。

此词以大历史的视觉去写中国历史,并发出了内心的孤吼:“从来白刃杀英雄,恹恹儿女丛中死”,船山用他思想家的炬目一眼洞穿:中国民族数千年英雄的悲剧,不单纯出于反动势力“白刃”,更大的因素乃因为“恹恹儿女丛”,此句也许受文信国《过零丁洋》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启发,点染而成,但船山词意更为深刻、沉痛。“半吐伤心字”,“他年莫问草堂荒,萧萧落叶随风起”,在给人无限的悲恸之余,令人感情激越,心绪苍茫。

船山诗词大抵为船山先生一生的真实写照,这使我想起南宋辛弃疾岳飞陆游诸人的诗词。岳词《满江红·怒发冲冠》,直抒胸臆,慷慨激昂不能自已之情或与王词同,然而艺术功力、学识底蕴明显不在一个层次。尤其在人文底蕴上,岳词很显然还带有功利色彩,他的“三十功名尘与土”与辛弃疾的“了却君王天下事”暴露了其思想的贫瘠与胸次怀抱的相对局促。而这些,在船山词中统统看不到。在明末清初词坛盛行“淫词”、“鄙词”、“游词”,士大夫普遍以词为小道的背景下,船山词起元朝三百年词学之衰,其以词悼家愁国恨,不仅扩大了词的内涵,还提高了词体地位,将词体提高到和诗一样可以“言志”的高度。船山诗词几乎首首符合其诗学的中心论点——“情景交浃”,胸中情与笔下景和谐统一,营造出激越悲凉的千古嗣音。即便如婉约风格的悲词,也往往能借乐景写哀,浑然天成:“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珠泪迸,滴碎荷声千顷。”“梦里鹅黄拖锦线,春光难借寒蝉唤。”湖南当代著名旧体诗诗人屈杰曾如此评价船山的《南岳怀古》:“情寄山岳,笔驱风雷,沉郁劲拔,慷慨苍凉,词彩高华,意境绝妙,超唐迈宋,有万钧之势,撼人心魄者,莫过于此。虽苏辛亦无以过也。”

但值得指出的是,世人皆以为,船山一生,秉儒家忠君爱国之贞操,立救国济世之宏愿,对明王朝有着浓厚的孤忠之情。“自先世为明臣,存亡与共”乃其心理基础。而窃以为,船山投入反清复明斗争,并非单纯为“恋明情结”所驱动,如果考量当时清王朝推行民族压迫政策而对广大汉族民众所造成的苦难,即船山《黄书》中所谓之“生民以来未有之祸”,那么就可知船山担忧苍生苦难的人文关怀的精神,在船山的心头,即如让耶稣罹难的十字架一样,内心因此而来的苦闷压抑也像蛛网一样交织着他,最终令他甘愿作茧自缚,七尺从天乞活埋。然而船山最可宝贵的是始终没有半点哀怨、怯弱与屈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直到垂垂老矣的最后,船山先生奏响的依然是个体生命与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正如他在《九昭》里所说:“虽他日哀歌亦无救于灭亡,则爱身全道,固非心所安也。”也许只有理解了他的这一句话,才能真正理解船山诗词是用至诚至信、至性至情的哀思凝结成,犹如猿啸鹤唳一般的凄楚悲愤之情。

主要参考文献

(1)彭靖编撰《王船山词编年笺注》岳麓书2004年版

(2)康和声著《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编年事略》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3)王夫之著《王船山诗文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

(4)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本文于2012年10月参与中国·衡阳纪念王船山先生逝世3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交流,并入选由衡阳师院湖南省船山学研究基地编印的论文集。)